方方在“新写实”的热潮中崛起于中国文坛。在“新写实”的喧嚣之后,在作者、读者及批评家的激动与亢奋过去之后,我们有必要再次梳理和审视方方笔下的人生。 纵观方方小说所反映的人生,我们可将其分为两种类型。 一、沉重而深邃的人生 人生之沉重,在于其丰富的生活蕴含及其触发的沉潜的人生思考;人生之深邃,在于作品深入而透彻的人生透视和对人的生存的哲理探寻。我们在方方的《风景》、《祖父在我心中》、《桃花灿灿》等小说中,不难看到这种人生。 《风景》以汉口著名的贫民区——“河南棚子”为背景,描绘了一个仅占有13平方米的11口之家的生存景况和生活状貌,展示了一种亦悲亦喜、令人深思的人生“风景”。小说以已经死去的“小八子”的眼睛来观察“父亲”一家的生活。粗略一看,小说似乎向读者展示了几种不同的人生:父亲贫穷而充实、麻木而自信的人生,大哥二哥开始认识自身但又中途迷失的人生,大香小香猥琐灰色的人生,五哥六哥在道德、伦理、正义与邪恶、犯罪之间摇摆的投机人生,七哥由被歧视被虐待而生出的逆反心理所致的不择手段向上爬、“换一种活法”的人生,等等。但实际上作者只描绘了一种人生:在特定的政治、经济条件下和议论氛围中的中国平民的艰难、粗糙、困顿的人生——一种凡俗人生的生存史和生命史,《风景》主要以父亲的生活反映了这种人生,父亲的生活是这种艰难粗糙困顿的凡俗人生的主要内容。父亲勤劳、正直、刚毅、豪爽,但又浅陋、愚昧、自私、粗暴;母亲是父亲的补充或注脚,而九个儿女的生活则是父亲的生活在不同时代、不同条件下可能发生或应该发生的变异与衍化。可以这样说:九个儿女的人生是在父亲的人生这块培养基地或菌块上长出的菇群或“子实体”。——大哥继承了父亲的正义感与好斗精神,二哥有着父亲的正直与良心,大香小香拓展了父亲的自私与猥琐,五哥六哥正运用着父亲的智慧与愚蠢在汉口与现代人斗智斗勇,就象父亲当年在汉口“打码头”一样;七哥似乎背叛了父亲的一切,然而,只有经历过父亲的人生的人才会对贫穷与低贱产生铭心刻骨的仇恨,并且如避瘟疫般地逃离父亲的人生和不择手段地追求与父亲完全两样的人生。 从父亲的人生中我们窥见了千万个父亲的人生乃至整个东方民族的生存史与生命史。这部生存史和生命史饱和着汗、泪、血和人生的酸甜苦辣,它带给人们的是深刻的反省和深沉的思考,——《风景》中的人生是一种沉重如枷锁、厚实如磐石、苦涩如青果的人生。 《祖父在父亲心中》抒写的是知识分子的人生,作者对祖父和父亲这两代知识分子的气节与人格进行了对比描写。尽管祖父的生活花去了更多的笔墨,但作者的重心乃是落在父亲的一生之上。祖父乃一介文弱书生,但他活得刚毅正直,大义凛然,死得勇武刚烈,惊天动地。他毕业于“京师大学”,但他放弃了大学教授头衔和优厚的待遇而选择了小县的基础教育,目的是“教育救国”。进步学生惨遭杀害时,他敢于申张正义;带领乡亲们逃难却不幸与敌遭遇,但他面不改色,怒斥倭寇的侵略行径;面对敌人的利诱劝降,他慷慨陈词乃至破口大骂,视死如归,——祖父“书生一般地活着,勇士一般地死去”。祖父活在父亲心中,但父亲表现出来的却是另一种气质另一种人格,父亲同祖父一样“满腹经纶”。在全国解放前的岁月里,父亲似乎象祖父一样生活过:有救国的壮志,在何去何从之际果敢地选择了大陆而放弃台湾。但解放后的父亲慢慢地蜕变。首先他委屈地放弃了自己的专业爱好,在五七年的反右斗争之后他变成了惶惶不可终日的漏网之鱼;接踵而来的文化大革命更使他心神不宁如坐针毡:勤勤恳恳地写了一摞又一摞的反省与检讨,剃光了头发准备接受揪斗,为了在揪斗中表现出色或者是为了少受皮肉之苦而反复练习“坐飞机”。父亲忧心忡忡忍辱含羞提心吊胆地活着。最后,在观看日本人残杀中国人的影片《军阀》时,父亲绷紧到极限的神经不堪重负,他在影幕的刀光剑影和扬声器的枪炮轰鸣中倒下了。两代知识分子,两种人生。为什么祖父活得头高颈昂、刚毅激越而父亲却活得缩头窝脖萎蘼孱弱呢?为什么祖父面对吃人肉喝人血的活生生的野兽而面不改色巍然屹立,而父亲却在野兽的影像之前软塌下去呢?——作者留下了一个沉重得令人透不气来的考题! 还值得一提的是,方方对父亲的人生思索还提供了另外的两个参照系。一个是作为同类同向参照的席先生。席先生也象父亲一样谨小慎微战战兢兢地生活,唯一不同的是他比父亲多活14年。然而,这14年是于人于已都无任何意义的十四年,因此早在席先生偶遇车祸离世之前他就“很随意地”写下了八个评价他人生的字:留他如梦,送他如客。显然,席先生的14年是父亲人生的假设性延伸。——为什么父亲们这代人会有如此人生呢?另一个参照系是五叔的人生。拿作者的话来说,他们是“一条血脉,两种人生”。五叔蹲了30多年监狱,在被特赦出狱后他仍然顽固地说:我八年抗战有功,三年反共无罪。在听“我”讲述了父亲的死之后,他“切齿地说了句:‘日本人!’”因此作者暗示:五叔更象祖父。显然,五叔是作为父亲的对比参照而出现的。为什么同是祖父的儿子而五叔的人生与父亲的人生会有天壤之别呢?难道仅仅因为父亲是“懦弱夫子”而五叔是“见惯鲜血且制造流血并能直面鲜血谈笑自若的武士”吗?——这两个参照系启发人们对父亲及父亲们这一代人的人生进行更深层次的探索:他们悲剧的成因是在于时代还是在于他们自身呢? 如果说《风景》、《祖父在父亲心中》写作的有意展现了生存环境、生存条件等外界客观因素对人生的干扰与左右的话,那么在《桃花灿灿》中,方方则主要从人自身的弱点等主观因素出发对人的命运与人性进行了思考。粞与星子互相倾慕,但由于家庭出生而自卑,他不敢向星子表白心迹;而星子则恪守传统的贞洁观念,努力掩饰自己的情感,矜持地对待粞的种种暗示,因此二人错过了互诉衷肠的良机。接着,粞在自尊自贱自慰的复杂心境中与水香发生性关系。他的这一举动深深地伤害了星子,使星子的心头乌云层积(或者“桃花灿灿”)。粞为了摆脱爱情的痛苦,全身心地投入工作。他想以繁杂的事务来麻醉自己,同时也企图以事业之成功来填补心头的创伤。在星子苦恼、犹疑之际,粞又一次作出错误的决定:将爱情作为赌注压到事业上,他毅然与顶头上司那患有精神病的妹妹结了婚。在痛苦与失望中,星子茫然地将自己一直坚守的贞洁草草地送给了亦文。事与愿违,由于突然的人事变动,粞不仅一切努力都付之东流,而且还成为官复原职的领导的眼中钉。在爱情与事业的双重失败的重击之下,他倒下了。在弥留之际,星子从蜜月旅行的中途折回,投入了他的怀抱。粞带着一点可怜的满足而疲惫地睡去,而星子则带着一枚爱情的苦果(后来的儿子“旸”)为一个悲剧画上句号后朝另一个悲剧走去,——她与亦文的婚姻悲剧早已张开血盆大口盘踞在她人生的要道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