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文精神”大讨论自1993年开始以来到现在已经两年有余了,虽然景观不再那样轰轰烈烈了,但仍可说是不绝如缕。可是静下心来想一想,除了那近于漫画式的两幅脸谱外(带有红卫兵情结的、自我膨胀的、近乎偏执狂的理想主义,与清醒的、带有几分调侃的、操着后现代话语利器的解构者),究竟有多少切实、细致而真正富于建设性的成份?无怪乎有人提出这样的批评式的衷告:人文精神的讨论“一旦离开了真实的文化背景和作家必须直接面对的创作问题,讨论就难免不在抽象精神的迷宫中捉迷藏了。”〔1〕但是仅仅是批评与指责并无济于事, 重要的是去脚踏实地工作,以实际行动跳出“捉迷藏的话语游戏”。所以在此我们想仅分析一篇“理想主义者”的文本,具体看看作为一个切实的在世的存在的“理想主义者”的文本生产与其存在的谋化的同一性,进而试探“理想主义”之存在的复杂的意义侧度。至于为何选择梁晓声的《这是一片神奇的土地》(以下简称《土地》)作为样本,主要是考虑到梁晓声作为小说创作者,在作品题材、内在气质、叙述风格等方面的相对一贯性,以及《土地》对于他的整体创作的重要性与代表性。 一 我们都知道《土地》为梁晓声在当代文坛赢得了广泛的名誉,不过这更多的是关涉别人对他们社会性评价的问题,而不是我们所关心的重点,我要考虑的是这篇作品对他本身的生存谋划的意义。因为写作既不是人的主观思想情感的流溢,也不简单是对客观世界的反映,而是具体的人的存在的行为、存在的谋化、存在方式的呈现。一个写作者以写作来谋划、呈现作为“这一个”的存在;反之我们通过阅读他的作品,在阐释和被阐释的对话性结构中,观照他的存在,并以此而反观我们自身。所以,人的在世的存在之谋划,就可以且应该是文本阐释的基点。 那么,《土地》对梁晓声作为一个小说写作者的存在性意义何在呢?我想重点围绕“象征”来讨论这个问题。 只要对梁晓声的作品有一定了解,就很容易发现他是一个很情绪化的人,其主要作品往往充沛着激情。而我们知道,浓烈的激情一般适应于以诗体来呈现,而相对于散文体的小说叙述来说,就有可能会是一种障碍。因为小说〔2〕相以来说是一种时间性的艺术门类, 一般是通过所叙述的事件的延展形成一种“线型”结构;而激情的燃烧则是一种空间化的“团状”结构。解决这种“文体矛盾”的方法之一是将象征“引入”叙述,将时间性的文本尽量空间化,借象征以激情之火熔化叙述之链。《土地》正是这种情况。实际上一个“象征化”的叙述文本的诞生,是以一个具体的写作者的存在性谋划为基础的复杂的文本生产。为说明此点我们需要先放下《土地》,引进梁晓声的其他几篇文本进行参照性分析。 梁晓声是以知青题材的写作称誉当代文坛的,但实际上他一开始的写作并非是知青题材,而且在《土地》同期及以后还写了一些并不很激烈的“市民”〔3〕小说。这里我仅举四篇分两组讨论。它们是, 《作品欣赏第一课》(以下简称《第一课》)、《在A城》、 《西郊一条街》、《八月十五月儿圆》。头两篇作品就内在的激情而言,显然是与《土地》一脉相承的,可看作是《土地》诞生的准备期作品。它们给人的直接阅读感受是“生硬”。《第一课》将叙述的场所安排在课堂上,他以教师、叙述者、事件的亲历者与见证者的四重身份,面对着讲台下的学生进行讲述,而且直接的讲述动机,就是想用有关美、正义的来感染、打动并教育听众(读者)。这种讲与听的模式显然是同文革中盛行的“英模报告会》、“忆苦思甜报告会”的模式一样。即讲述者——听者、教育者——被教育者、(话语权力)操纵者—被操纵者等多重二元对立结构的同构。而作品中讲述者与故事主人公阿衣拉达之间,又相当明显地含着“自我—镜像”的自恋性关系。主人公阿衣拉达是个少数民族姑娘,集真善美于一体。讲述者在新疆招生时发现了她,并许诺来年要将她招进艺术学院深造。可是命运多桀,他被“四人帮”的爪牙们贬落到新疆,与阿衣拉达在苦难中意外地相遇,最后阿衣拉达为了保护他《与恶势力相抗争的勇士)和爱他而献出了宝贵的生命。由上述梗概很容易看出,与其说是讲述者在歌颂牺牲者,毋宁说是在钟情于自我完美形象的观照,观照之光的发源体之所以要照亮对象,是要这个对象来为自己献身。 《在A城》虽然表面上这种单一硬性的“讲—听”模式有所改变, 但实质上仍然没有变化。中心人物高远和老导演的关系,无论是细节性质还是结构关系仍然同上篇相同:老导演(讲述者、见证者、自我)—高远(被讲述者、英雄、镜像)。而且听众仍然是直接或半直接地作为纯粹被动的待感化者在场的。总体结构如此,而且具体叙述也非常密实。片断与片断之间、句与句之间、甚至词与词之间毫无间隙,直奔主题和中心人物及中心情感,好象连一个薄薄的刀片都插不进去,毫无语言的弹性。〔4〕作者写作显得吃力,很累,阅读后的感受也很累, (这倒不是文字有什么费解的累,而是某种被迫的正襟危坐听报告的累。)应该怎样理解这种“生硬”、“吃力”的叙述呢?当然可以推潮到文革话语的影响,或可说是因为作者没有学会怎样讲故事。但恐怕更本质的原因不在于技巧掌握的与否,似也不能简单地归因于历史影响的遗留,而在于作者与主流意识形态认同的过于直接,直接受控于主流和传统意识形态的话语结构吧。这在第二组作品中表现得更为直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