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 要 《白夜》绝对称得上是当今一部具有经典品格的作品。它充分显示了贾平凹深厚的传统文化根基,并从本土文化的深层揭示中国现今现代化进程中现代文明与传统文明的冲突与融汇,表现了贾平凹强烈的社会责任感和关注现实的热情,以及熔铸深广生活的能力。同时这部作品创造性地吸收了中国古典小说的语言表现力以及表达方式的精髓,这些令许多当代作品不能与之比肩。 关键词 现实激情 熔铸万象 艺术独创 经典品格 当今文坛是个热闹场,各种流派,各种旗号的队伍轮番粉墨登场,但都未掀起高潮便匆匆消停。批评界也热衷制造话题,并与传媒联姻、炒作出一批批创作群体。作家也似乎面对话语的轰炸有些无措、欠冷静,为占领各自的话语场及在文坛的一席之地而急切地抛出新作。其命运如何,明眼人都看得见。能真正远离文坛的沸沸扬扬,固守自己的创作个性、沉潜于当今生活洪流之河床的作家却不多见,贾平凹就是这些不多见作家中的杰出者。从《浮躁》、《废都》到《白夜》再到《土门》,我们可以清楚地看出他扎实的思索、探求历程。他似乎有佛道气,然而他无疑又有热切关注时代社会问题、关注中国人灵魂安顿的现实激情,尤其注目于当代文化转型中国人灵魂的痛楚与蜕变、现代文明对传统文明的侵吞及现代化进程中出现的严重社会问题。比起那些刻意求新的作家,他的作品能真正扎根于现世,为我们提供了改革开放之后各阶段鲜活的民情世风的真实图景,为我们提供了一部生动的民族文化、民族心灵的变迁史。 他90年代的三部长篇《废都》、《白夜》、《土门》都是其呕心沥血之作。关于《废都》的各种评说已有很多,对《土门》的评论也逐渐多了起来。倒是《白夜》虽比《废都》展现了更广阔的生活,比《土门》更鲜活《土门》意象化、理念色彩太重),好似“生不逢时”,当时各种新热点的争鸣太多,它的问世未引起足够的注意。在文坛话题大战稍稍平息后,《白夜》这样的力作必将浮出水面,它的独特与深厚必然将使之成为当世的经典。 一、深沉的现实激情 当今文坛所呈现的精神气象的确堪忧,这个时代精神信仰的倒塌导致作家的社会热情丧失,作家在作品中“躲避崇高”,许多作家还躲入“象牙塔”中写作,个人化写作亦大行其道。在这样的文化背景下,贾平凹却对当下的现实投入了巨大的热情和责任感,负荷着比常人更多的痛苦与忧虑从事自己的写作。他执著于关怀当世的民情世风及悠久的历史文化传统,扎根于当下中国社会及文化转型的历史,把自己沉入当世生活的深层,从一种更宏深的角度观照、感受传统文化、中华民族所经历的蜕变。这种极大的入世情怀成为推动他创作的原动力、内驱力,而当代浑沉复杂的生活也给予他丰富的创作资料和创作灵感。这使他拥有自己的创作天地,又能沉潜于当代生活的本质,可以不至于为文坛时新的潮流推着走,不致于依靠外界力量来推动创作,不会盲目地赶潮流。 《白夜》就是这样一部坚持了贾平凹自己观察、思考与判断、有扎实的现实内容作为支撑,表现了他强烈的现实精神的作品,它很深地浸透了贾平凹对当代生活的感受,不停留在浅层次的现象描述上,在平实从容的叙事底下隐含了从作家主体情思中透发出的感伤与苍凉。这部小说写了在物欲横流的当世一批小人物的抗争与浮沉、寻求与悲欢及他们殊途同归的悲剧命运。通过他们寻求的悲剧表达作者深重的忧世情怀和内在精神的彷徨。夜郎是小说的主角,他的精神中潜存着正直和善,他在西京城寻求发展与爱情,然而他的发展之路阻碍重重,他使用无赖、甚至非法手段与恶争斗,为报复邪恶却被代表正义的法律收伏。他这一荒谬色彩很强的结局让我们看到一个正直的小人物与腐败世风抗争的失败与无奈,看到这股沉滓泛起的世风异己的吞噬力,饱含了作者沉重的忧虑和对当世无声的指责。 作者并非把夜郎写得很实,他的身上既有一般豪拓的游侠气,又有一种多忧善感的文人情怀。作者写这个人物时追求人心的震撼,暴露其内心的深刻(如对颜铭、虞白的爱),书中夜郎真情流露的场面让人动容。面对夜郎动荡的情感世界,我们很难把夜郎归为某种身份的人,他的精神已伸出了生活的平面,切入更普遍的人性。夜郎在人世寻求又寻求不得的痛苦绞合着一种人类天性使然、寻求生存与发展寻求灵魂安顿的痛苦,更深地浸透了贾平凹本人内心深处的东西——在传统与现代之间,仍坚持着传统信念的个人何去何从? 虞白是书中的另一主角,她几乎成了一种高贵清雅的贵族精神的化身——有良好的教养,冰雪聪明,又目下无尘,孤高自许,固守一个贵族孑遗精神上的优越。处于这欲望化的年代,她的清雅只能在城市一个幽僻角落如空谷幽兰,散发微茫的馨香,精神上她是一个旷世的孤独者,难以找到知音,她的好韶华在美人迟暮的哀怨中如水流逝,她与夜郎的爱情也残破得难以修复。虞白惨淡的情感经历让人同情,她追寻精神出路与人生归宿的失败显示了贾平凹对一种已逝去的优雅的古典精神的追换,同时也表达了对世俗化、无法容纳这种高贵的古典精神的当代生活的失望。 贾平凹对当代生活的忧虑与关注在宽哥这个人物身上表现得更明显。宽哥作为一个警察,代表着真正的正义与无私,他虽然没有所向无敌的威猛,然而他是至善的,他的大善从日常生活中极平凡的扶危济难中表现,他的善性与正义也影响着他身边的人,于这个浊世,他有自己的操守与信条:“作为每一个人的选择,就是认真做事,积极作人,存一股清正之气在人间”。〔1〕但宽哥的善并未引来社会的善待, 他的善如粒米之珠、难放光辉,他不能与世风相俯仰,招致了无情的播弄。自己身上的牛皮癣也日益严重,几乎变成一只甲虫,令人厌僧,这寓言式的魔幻笔法不能不使人生出一股欲哭无泪的悲哀。善良、正直的人无以存身,被目为异物,而丑恶的人(如宫长兴之流)则青云直上,得志猖狂。这一幕令人心痛的悲剧,该蕴含了多少作者本人对日益颓败的世风的愤怒?其他人物,象清朴的惨死、邹云的自暴自弃,在小说最后都以悲剧收场,整部小说后半部流露的感伤愈加浓重,真给人悲不自胜之感——颜铭带着丑孩消失,宽哥准备一次象献祭一样的远行,夜郎被捕之前演出一段讽世的鬼戏:精卫鸟不停地衔木填海,目连痛斥精卫,因没有海,精卫亦无法活命,然而精卫却悲愤地抗辨:“如果它不溺死我的女儿身,我是以人的形象享受人的欢悦与烦恼,可它却把我变成现在这个样子,非人非鸟。”〔2〕精卫的抗辨可以看作是夜郎的心声, 夜郎就象被世风扭曲得非人非鸟的精卫,他以流氓无产者的无赖手段、以近乎黑道的方式与堕隳的世风争斗是出于无奈,然而他的抗争不是象精卫填海一样徒劳吗?作者本人深重的忧世情怀亦从这浓郁的寓言色彩的结局中透发出来。小说通篇都让人触碰到作者本人的心灵,感受到作者精神深处的悸动,让我们感到整部作品都是来自于对自身生命与民情世风的体验,他把自己的情感、思考、观察、判断都融入到写作中,从《白夜》我们可以看到象贾平凹这样的大作家在创作时激荡于他精神世界强大的内驱力,正因有这来自热切关注现实的内驱力的推动,他才能够在创作《白夜》时“大隐于闹市”,“平静如水,安详苦佛,”〔3 〕沉浸于自己的世界,不受外界文学潮流与趋向的影响。从这一点来看,贾平凹有更深厚的创作资源与精神动力,这些都来自于他关注现实的激情,对社会的责任感及对社会生活深切的体察。这也使他的创作不趋时,不跟随潮流一哄而上,有这种创作的精神资源及内驱内力支撑,他的创作才能从出道以来一直稳定、绵长地发展,不断地出现好作品,风格也愈趋老辣、沉稳。《白夜》正是他创作生涯中水到渠成的力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