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小说是现代小说中的重要一域。一般说来,历史小说的产生与社会时代背景紧密相关。出于某种原因,作家不便于把现实生活作为反映对象,而不得不借历史小说来隐晦曲折地抨击、鞭挞现实社会,表达出对社会现实的不满。从特定意义上讲,历史小说成为杂文的变体,具备杂文的部分特征,具有较高的认识价值。特别是二、三十年代的中国,特殊的社会、文化背景为历史小说的发展提供了丰厚的时代土壤,中国现代文学史上出现了一次历史小说创作的高潮。在这次历史小说潮中,不论是侧重现实主义描写(如茅盾、郑振铎)或浪漫主义抒情(如郭沫若、郁达夫)的历史小说,还是现实主义与浪漫主义相结合(如鲁迅)的历史小说,其基本特征皆表现为具有强烈的现实战斗性,其目的皆在“古为今用”,“以古鉴今”,批判现实。但施蛰存创作历史小说的目的显然与大多数作家并不完全相同,而是“想写一点更好的作品出来”,“想在创作上独自走一条新的路径”。〔1〕因而, 施蛰存历史题材小说创作自成一体,与众不同。本文主要从两个方面来考察历史题材小说: 其一,施蛰存历史题材小说创作表现出了把古代人物世俗化的倾向。 施蛰存所谓“在创作上独自走一条新的路径”,首先就是运用弗洛伊德潜意识——本能理论去重新塑造历史人物或古代文学作品中的人物。弗洛伊德提出了以潜意识为基础的人格学说。早期弗洛伊德虽主张人类精神的意识——潜意识的“二部结构”,但实际上却把它视为由潜意识、前意识和意识三个层次所构成的。晚期,弗洛伊德又做了修订,提出了“人格三部结构”说,认为人格是由本我(Id)、自我(Ego )和超我(Super—ego)三部分所构成。但无论前期,还是后期,弗洛伊德皆以泛性论为基础,把“本能”作为人格发展的动力。弗洛伊德认为,人的潜意识心理世界是各种本能欲望、情绪所构成的非理性王国,归根结底,它起源于人的先天的本能,而本能是人的生命和生活中的基本要求、原始冲动和内驱力。因而,弗洛伊德是一位泛性论者,他把人的行为、动机和社会生活的各个领域均涂上了浓厚的性的色彩。受其影响,施蛰存严格运用弗洛伊德理论,在历史小说创作中着意去挖掘形象潜意识中的本能欲望。 施蛰存笔下的人物包括佛教徒(《鸠摩罗什》)、英雄(《将军的头》、《阿褴公主》)、义士(《石秀之恋》)等,他们在历史上或古代文学作品中,或是得道高僧、舍身求法者的非凡人物,或是杀敌卫国、慷慨仗义的英雄形象。施蛰存在创作中发掘出他们潜意识中与凡人无二的世俗欲望,表现他们强烈的本能冲动,英雄气沦为凡人气、世俗气。这些英雄人物、非凡形象充满了凡人的欲望,甚至是一种远低于常人的病态的、变态的欲望,从而形成了一种世俗化的倾向。把古代人物世俗化,从神性还原为人性,便是施蛰存历史题材小说创作的主旨之一。 《鸠摩罗什》是施蛰存运用弗洛伊德理论尝试创作的第一篇历史小说。作者曾说:“《鸠摩罗什》之作,实在曾费了我半年以上的预备,易稿七次才得完成。这时我们(指刘呐鸥、穆时英等人——引者注)办《新月艺》月刊,我就很自负地把我的新作排在第一篇印行了。 ”〔2〕可见施蛰存在此作还是较为满意的。鸠摩罗什是后秦的一位高僧,历史上确有其人。据考证,罗什原籍天竺,生于龟兹,7岁随母出家, 12岁已为沙勒国师。他初学小乘经典,后到龟兹国广习大乘经论,成为名震西域的中观大师。他被吕光劫至凉州滞留十余年,后秦弘治三年(公元401年),姚兴攻破凉州,迎罗什至长安。鸠摩罗什通晓经典, 深谙佛义,一生致力于佛教的传介事业,成为中国佛教史上三大翻译家之一。但在施蛰存笔下,这样一位虔诚的佛教徒,通晓佛典的传教士,被完全世俗化了,全身充满情欲,其潜意识中被佛教教律压抑的“利比多”(Libido欲望)常常冲破意识——理智的约束,肆意横行,甚至远远弱于普通人的自我抑制能力。小说描写鸠摩罗什经过十余年的潜心修行,终能渗透一切经典的妙谛,却摆脱不了情欲的诱惑,过着与常人无异的性欲生活。他把这种生活方式归因于凉州王吕光的强迫。罗什娶妻后,陷入二重人格的冲突的苦楚之中,后来凉州失陷,罗什被迎往秦都长安。途中,妻子病亡,罗什自以为从此可以摆脱始终折磨着他的“两种相反的企念”。但强大的情欲内驱力使得他在妻子死后依然不能平静,产生不该剃度的悔恨之情,迫切渴望过上正常人的无拘无束的爱欲生活。到达长安后,在第一次讲经中,罗什看到一位美丽的妓女,立即陷入难以自拔的情欲之中。从此,罗什过着一种凡俗的肉欲生活。这样一位得道的高僧,“非但已经不是一个僧人,竟是一个最最卑下的凡人了”。佛教史上的鸠摩罗什笼罩在释迦牟尼的法力之下,闪耀着不同凡俗的佛光,成为人们信仰中超凡脱俗的“神”。施蛰存大胆改写,运用弗洛伊德理论,描写罗什与凡人无异的世俗情欲,揭开了笼罩在佛教徒身上的虚假的光环,还给他们以真实的人性。 《将军的头》是施蛰存稍后创作的又一篇历史小说。花惊定是一位赫赫有名的唐代将军,是一位妇孺皆知的人物。杜甫曾作《戏作花卿歌》一诗来赞扬花将军的英勇,“成都猛将有花卿,学语小儿知姓名”。但施蛰存并没有去表现花将军外在的勇武、剽悍,而是把笔触转向将军的“内宇宙”,描写他激烈的心理冲突,着意表现他潜意识中的“利比多”因素。作品前半部分描写他奉命去征伐吐蕃族的途中,花将军内心对于种族问题的思索及冲突,是“替大唐尽忠而努力杀退祖国的乡人呢”,还是“奉着祖父底灵魂,来归还到祖国底大野底怀抱里?”这样两种思想始终在他心里对抗着,难以取舍。作品后半部分描写花将军潜意识中的强烈情欲。这部分才是作者的目的之所在,前半部分只不过是铺垫而已。种族之间的冲突在强烈的情欲面前黯然失色,以此显示出性欲力量的强大。当他第一次见到受惊的美丽的汉族少女时,花将军便“骤然感觉了一次细胞的震动”。再次见到时,他心中“忽然动了一种急突的意欲”,“不经思考地”叫住了她。很快,将军便“全身浸入似地被魅惑着了”,“将军刚毅的意志”,也不知“都消逝到哪里去了”。花将军潜意识中的本能欲望,如决堤洪水,汪洋瓷肆,压倒了一切。这时,种族冲突在将军的意识中消失殆尽。“迷惘于爱恋的将军是什么都管不到了”,他甚至表示,“即使砍了首级,也一定还要来缠扰着姑娘”。将军不幸被言中了,在战场上他为本能欲望所左右,完全忘记了种族、名誉、纪律,甚至忘记了正在进行的战争,被吐蕃将领砍去了首级。但满身血污,没有了头的花将军依旧沿着溪水去找他“所系念的少女”而少女给予他的“漠然的调侃态度”,使他“突然感到一阵空虚”,随即倒地而亡。这充满荒诞意味的超现实主义描写,恰恰表明本能欲望的强大力量:将军并没有因失去首级而死,却因支撑他生命的性欲本能的消失而亡。施蛰存大胆创造,着意揭示人类本能力量的强大,把花惊定从“将军”的神圣位置上拉入世俗凡人的行列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