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提出了“诗思”、“诗感”、“诗语”三个诗的相关性问题,并由此出发进一步探讨了现代诗的纯化问题。作者指出,应该用清爽、清纯、清冽的语言去写诗,让语言通过诗而超越实用功利性和所指的偏狭性,获取诗意的丰富性;也应让诗通过语言而精当、鲜活地命名心灵的思与悟,呈示生命和存在的本真性。 如今确实是诗意贫乏的年代。实用理性、权力话语和消费浪潮的多重压力,已使诗歌风光不再。中国的当代诗人往往敏于感知世俗生活的冷暖,随不断变幻的热点而变换姿态,现在则从“众声喧哗”转为“孤独者”、“边缘人”了。诗人开始受到他嘲:诗中有黄金屋吗?写诗能写出个拿破仑吗? 但艾青早就说过,他特别喜爱阿波里奈尔(Apollinaire )的名句:“当年我有一支芦笛/拿法国大元帅的节仗我也不换。”80年代时艾青应邀访问意大利,临行前给他制作名片——当时他已恢复了许多头衔,他执意只让写上:“中国诗人 艾青”。 一个民族没有诗是真实的大不幸。一个国家没有众多出色的诗人,是文化的灾难。 在我看来,中国诗坛(包括港澳台)当前的景观是:作品铺天盖地,精品寥若晨星。尽管每年在报章杂志上发表的诗作达七、八万首,但实际上这种表面繁华景象,被著名老诗人郑敏教授称为“繁荣中的消亡”。“消亡”之说似有过之,“消寂”之谓堪可坐实。真正足以震撼的精典太少了。 “铺天盖地”而又“寥若晨星”,准是诗歌自身出了什么毛病。就目前主流而言,多数人从事的是现代的、自由体的书写。我们的问题是:真的是现代了吗?达到了心灵的自由和诗性的自由了吗?是诗的美抑或诗的反美?能写什么就是什么、称它为诗就是诗吗? 不断的自我反省是走出迷茫、追求超越的前提。我以为,如下的通病正在侵袭我们现代诗健康的肌体: 思绪的蓼扰化;信息的砂砾化;诗意的平涂化;想象的贫困化;语言的浑浊化。 在20世纪的中国诗界,现代自由诗是从内容到形式作为和传统旧诗词的对立与反叛而产生的诗歌新品种。它应顺时代潮流,以接近民众的白话语言折射现实与人生,以打破旧格律的束缚而创造自由的律动为形式革命之目标,慕企现代诗歌意识及表达方式同新世纪共脉博。一代又一代的新诗人在与历史、命运、生存、灵魂、精神的遭逢中,前仆后继、孜孜矻矻、血崩高蹈,留下了深深浅浅的脚印,留下了辉煌与缺憾,留下了迄今需要接力探索的诗学命题。而回眸本世纪下半叶——即离我们较近的当代,可否这样说:我们的现代自由诗,大体上是始而直白,继而朦胧,当下则有些晦暗、杂乱、浑浊了。 古典已离我们遥远,但古人的智慧仍可发覆。唐释皎然著《诗式》,对于诗的品藻,有“菡萏照水”一说,寓意甚深。菡萏即荷花,浮翠水面,密节交接,膨大成藕,其华鲜艳,出污泥而不染也。我想,与自然界总能量守恒原理相仿佛,诗歌和艺术创作的最高使命也是从万千现象的零乱中梳理秩序,臻于清爽、清丽、苍深清秀,雅健有法,一如菡萏照水般有审美的快感。现代诗固然是对“典雅优美”原则的打破,使更多富于动感的素材和话语得以入诗,但诗之美须以审美力及其对人的震撼力为准。那种极端的流里流气,“无法无天”的任性书写,能达到灵魂的高度和精神的范本,使读者感动得刻骨铭心么? 应当说,对于现代诗仅仅在“懂”与“不懂”上加以讨论,往往是懵懂不审的批评错位。如果确认,古典诗、浪漫派诗总体上是在意识层面上艺术地与理性地美化了人的精神,那么现代诗是在“上帝死了”以后,侧重于面对世界的纷乱复杂,在现代人充满矛盾、受扭曲、无秩序、一半是理性一半是非理性的心灵深处,用一种所谓“搅翻的方式”触摸、体验和表现瞬间的忧伤或狂喜,从而以更本真同时也不正规的策略向人的灵魂逼近。但“显”中有“隐”,“杂”中有“纯”,表面繁复的背后仍和冥冥中一种可知的东西相联。我赞成澳门著名诗人陶里的说法:“鉴赏现代诗的态度是把它看作一个整体,不能把它分析到支离破碎。”(《认识现代诗》)鉴赏如此,创作也同样如此。 现代诗在以复杂世界为背景的现代人心灵深渊中探险,自然比摆弄流通量极大的惯性概念、名词、术语、意欲要困难得多。尤其对一些年轻诗人,超越迷茫、把握现代、提升品位,恐怕需要相应的深层学识结构和沉思。在这里,我愿意提出三个相关性问题,和诸位一起探讨。 一、关于诗思 把思想绝对地排斥在现代诗之外,或者以为写诗可以胡思乱想,是一种浅薄的误解。 正是纷杂的现实世界为诗提供着思索的张力。诗与思的绾结,又因其总要涉及人生的忧患与苦难、人性的困惑与渴念、生命的根基与本真、生存的此岸与彼岸等问题而成为可能。本世纪重要的现代诗人,从艾略特、里尔克、聂鲁达、奥登等等到中国的闻一多、戴望舒、艾青、穆旦等等,在他们“陌生化”的作品中,莫不浸淫着对自己的、民族的和人类的命运的思考。“我思故我在”,他们都出色地担当了“大地之子”、“人之子”兼思想者的角色。 诗歌历来有母题的呈示。我们不妨比较一下古典的、浪漫的和现代的母题——这里仅就总体而言,且有些不免交叉。“古典”母题通常有:羁旅、乡愁、戌边、游仙、生死、咏史、山水、玉石、酬答……。“浪漫”母题通常有:爱情、友谊、纪游、梦幻、箴言、告白……。“现代”母题则通常是:生死、命运、磨难、灵与肉、美与丑、罪与恶……。更着眼于对人本真的生存状态作诗性的解剖和透视,因而也是对灵魂更切实、并抛却种种伪饰的接近。现代诗的“思”往往重暗示,不喜欢太过浅露和直白。皮相地看现代诗是反理性的,实际上好的现代诗隐藏着深邃的理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