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光明:1995年可以说是女性文学的狂欢节,是女作家神采飞扬志得意满的一年。中国女性写作经过几年的过渡,终于在1995年达到了一个高潮。这个高潮的标志就是质量不俗的女性文学作品成批出版,像“风头正健女才子丛书”、“她们文学丛书”、“红罂粟丛书”、“红辣椒丛书”、“海外女作家丛书”及你们三人的《女性独白》等。很多的女性文学、女性文化理论专著出版,像《性别与中国》、《西方女性主义研究评介》等,加强了这个高潮的质量。女性文学的研讨会在天津和北京相继召开,也促成着高潮喜庆的氛围。中国女性文学的这个高潮如果不是后无来者也至少是史无前例。是否可以这么说,1995年是对中国女性写作成果一次集中的检阅,女性写作的成就和局限都已得到充分展示。我想我们今天的女性文学话题围绕1995年展开回顾和思考,将是颇有意义的。 荒林:中国女性写作在1995年确实达到了一次高潮,但这一高潮不是突然到来,而是经过15年的漫长行进终于抵达的。中国女性写作从80年代到90年代中期,经历了三个发展阶段,最初随着人的解放出现的女性文学,表达社会理想、一种新的人与人的关系的渴望,和男性写作的根本目标是一致的,戴厚英的《人啊,人》就是一个典型。随着社会转型与写作推进,社会理想表达偏位向两性关系思考,妇女解放问题从人的解放问题中抽离出来,张洁的《方舟》成为中国女性写作真正起点。女性写作以两性关系为重心,反对妇女在历史中被书写的处境,和现实中丧失话语权力的遭遇。张洁在她的小说中借人物之口喊出了“为了女人,干杯!”这是女性写作自觉的信号。妇女解放问题在女性写作中从此成为探索重点。残雪是继张洁之后中国女性写作重要的一环。残雪小说一反男性写作的线性历史时间,深入梦幻潜意识空间展开叙述,从《山上的小屋》到《黄泥街》,个体生存和集体生存的合理性被彻底质疑,男性中心话语被彻底解构。残雪的写作推动中国女性写作步入深化的第三阶段,也就是90年代真正的个人化女性话语时期。这时的女性写作呈现出作家以个人生存体验表达妇女集体生存体验的自觉,许多女作家寻找到了个人化的话语方式,如林百的女性欲望叙事,陈染的女性文本实验,蒋子丹的游戏诡计,徐坤的解构策略,张欣的现实再现,等等。在我看来,主要是90年代女性文学的奇异景观构成了您前面所说的1995年女性写作高潮,但这一高潮确有其由来和背景,是女性文学自身合乎逻辑的生成。 王光明:我认为王安忆也是女性文学发展中不能忽视的一环。她在1987年开始创作的《荒山之恋》、《锦绣谷之恋》、《小城之恋》即“三恋”小说,企图通过男女两性的关系去拓进人性的复杂层面,这种对两性心理深度的探索,对推动女性文学发展是必不可少的。 荒林:不错。王安忆“三恋”以压缩的形式较早地表现了妇女经验中一向被遮蔽的欲望体验,这同时也是中国特定历史结束后个人欲望的呼唤。王安忆把张洁小说取消欲望的局限给弥补了,这一点非常重要。两性关系的根子正是植于人性的欲望之中。女性写作不仅不能回避欲望,相反必须深入欲望本体才能达成超越。张洁、王安忆、残雪作为女性写作的开拓者,分别在女性价值、女性欲望和女性话语角度,为90年代女性写作做了铺路工作。 王光明:确实,女性文学浮出历史地表通向它的高潮,需要一个过程。开始时我们看到她和男性相似的面孔,逐渐地我们发现她自己的特色和姿态,最后我们面对的是一个独立的主体世界,她有自己的声音和风格。应该说,独立的女性意识的觉醒,给中国文学带来了崭新的东西。90年代的文坛有许多令人耳目一新的作品都出自女性作家之手。最有影响、最先锋的女作家,如诗人翟永明、伊蕾,小说家林白、陈染、徐坤、蒋子丹等等,散文家也有斯好、叶梦等,她们的确写出了具有强烈性别意识的作品,而且也自觉地表达女性的立场。 荒林:90年代的女作家几乎都拥有自己的女性立场。所谓女性立场就是从性别差异去观察世界和人自身,就是自觉的女性意识表达,对于人和妇女存在经验形式作艺术提升。这是人的深度解放给予女作家的馈赠,它使文学从反映外部世界进入到人性的内部世界,从而也带来文学崭新的景观。我们已经看到陈染的“超性别意识”,蒋子丹的“新女性主义”,最近引起争论的林白长篇《一个人的战争》,传达的是一个女人自我成长的经历,由于明显的女性立场和令人惊异的个人话语特色,被称为“反文化”的“超道德”的写作。在女性小说引起注意之前,女性诗歌也曾给诗坛冲击性影响,著名的“黑夜意识”就是一个例子,它引发了大批女诗人的创作。斯好表达女性存在意识的女性散文也曾给散文界送去一股清新的风,受到广大知识女性欢迎。 王光明:我注意到女性写作几乎覆盖了各个文类,似乎都经历了开始写女性的感觉,然后逐渐找到女性意识的过程,像伊蕾从写爱情诗到《独身女人的卧室》,叶梦从写女性身体感觉散文到写巫楚女性散文,陈染从写女性的情绪到写女性思考和追求。似乎到90年代中国女性写作的女性意识才得以确立。 荒林:女性意识的确立经受了时间洗炼。从女性的感觉发育到女性意识,是人的觉醒到人的解放的成果,人的觉醒是女性意识觉醒的催化剂,而人的解放未受到阻碍与压制,必然带来女性意识健全发育。八、九十年代中国女性写作恰逢机遇,其一是人的解放潮流,其二是社会转型中心旁落带来的话语空前自由、写作空前繁荣。这里提到人的解放,我想指出,只有关心人的问题,才会关注妇女问题,而与此相关女性的觉醒成为可能与现实。“五·四”妇女问题之所以未能最后深化,妇女的自我觉醒即女性意识之所以未发育成熟,即在于“五·四”文化运动的重心由人的问题转移到了民族的问题,这样,妇女的问题也随之流失。八、九十年代中国人的解放潮流随社会转型而深入并内在化了,这正是妇女问题获得深层发现的机遇。女性作家对性别问题的关注、女性意识的建立,由不自觉走向自觉也是一个必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