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路翎(1923.1—1994.2)的生平事迹和文学活动情况,虽然迄今为止仍有诸多疑点尚待澄清,也并无任何一种详备的年谱或传记资料可资放心引据[①a],但总的说来,不论在普通知识界抑或专门研究领域,人们对他似乎都并不陌生,相反,此前经由各种渠道传播开去的关于他的知识和信息是那样的多而一致,以至人们早已形成了某种定见,一提起这个名字,差不多总会在自己脑海里迅速组织起一套大同小异的“路翎叙述”。此种“叙述”的经典表述形式,来自路翎生前的文学伙伴和“反革命”难友之一的冀汸先生,道是: 1955年那场“非人化的灾难”,将你一个人变成了一生两世:第一个路翎虽然只活了三十二岁(1923—1955),却有十五年的艺术生命,是一位挺拔英俊才华超群的作家;第二个路翎尽管活了三十九岁(1955—1994),但艺术生命已销磨殆尽,几近于零,是一位衰弱苍老神情恍惚的精神分裂患者。[②a] 路翎早慧,根据他自己的回忆,他的创作活动始于1937年,处女作是一篇题为《在古城上》的散文[③a],但研究者一般都根据现存资料将1938年发表在《弹花》杂志上的另一篇散文《一片血痕与泪迹》视为其创作起点[①b];他正式踏上文学道路的标志,是1939年因投稿结识胡风[②b]。如所周知,正是因为与胡风之间切磋砥砺、互为助益的长期深厚友谊,才使得他出众的创作潜能得以有效调动、规范和激发,迅速成长为四十年代国统区以迄五十年代初期的一位声誉卓著的“天才”作家,也才使得他不可避免地与胡风等人一同沦为“共和国第一大文祸”的主要受害者。1955年5月“胡风反革命集团”案发之前,路翎实际上早已被迫搁笔,他在自己前半生的文学活动中留下的最后一篇文字,是写于1954年11月的长篇创作申诉《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批评》。冀汸先生的“第一个路翎……有十五年的艺术生命”之说,推算起来大约是以路翎1940年5月首次在胡风主编的《七月》杂志上露面为起点的[③b]。此说尽管与其实际创作历程略有出入,但泛泛说来亦无大碍。因为前期路翎的重要作品的确都是在此一期间创作的。所以,冀汸先生对“第一个路翎”的界说应许基本准确。由于入狱和出狱之后的路翎的确发生了十分显著的变化,“一生两世”的区分,也是人所共知的事实,相信不会有人对此持有异议。那么,在以冀汸先生此说为经典表述形式、几成定论的“路翎叙述”中,值得推考的就只剩下一个细节了,即,“第二个路翎”的“艺术生命”是否确实已经“销磨殆尽,几近于零”? 如果答案是肯定的,那确乎是要令人感觉到“真正的恐怖”的。[④b] 路翎于1955年5月16日即《关于胡风反党集团的第一批材料》公布后的第三天被隔离审查[⑤b],几天后被移至另一处关押时曾有人见过他一面:“目光匆匆相遇,我忽地发现几天不见的路翎竟垂下了一绺白发。这一绺白发几十年来都使我惊怖而战栗!”[⑥b]足见路翎因此一变故而遭受的心理创伤之深巨。入狱后的路翎被单独关押着,与他咫尺天涯的同案难友们除隔墙听音外,不可能对他的情况有更多的了解,他们“常常听到路翎在房间里困兽一般发出几声叫声,或者无可奈何的叹息声”[⑦b];在他们中,绿原开始攻读德语和法语,徐放练习翻旧体诗,谢韬、严望也已经定下神来,做好长期打算,“唯有住在隔壁的路翎最不安宁,经常大声吼叫,立即被制止,鸦雀无声。不久复又大声吼叫,骂人,他已精神分裂。”[⑧b] “精神分裂”!在我们所处的社会文化环境中,这是一个过于触目惊心、令人谈虎色变的词汇。但是且慢,还是让我们先看一看吧。 由于路翎本人出狱后一直对自己的狱中生涯持克制慎言态度,在不能不有所交代的情况下,往往也只是大略说明动向,比如被从某处移至某处,“因与看管者冲突、吵架”而“被捆绑起来关入角屋”[⑨b]。措辞客观冷淡,基本不带感情色彩,也不涉及当时情绪、心理、想法之类,这就终不免使其此一阶段的真实生命状态形貌模糊,难窥其详。好在,经研究者多方努力,路翎狱中经历的大致线索是清楚的,即,他曾于1961年被从监狱移往精神病院接受治疗,至1964年1月被“保外就医”释放回家;在家中曾多次上书中央自我申诉(总共写了三十多封信),1965年11月事发后复被收监,并随即转往精神病院继续治疗;1966年10月被遣回监狱,直至1973年,才被正式宣判犯有“集团”案和“攻击党中央”的双重“反革命罪”,处有期徒刑二十年(从1955年起算);此后,他在一间监狱工厂和一间农场各劳改过一段时间,1975年6月19日刑满释放。在漫长的牢狱生涯中,路翎自己究竟在想些什么呢?他有着明确的作为动机和足够的自省能力吗?他自己是怎样看待这一阶段的生活的? 针对一位“精神分裂”症患者提出这样的问题,似乎本身即是一种“疯狂”举动。但我们还是不要忙于下结论吧。——尽管在笔者见及的资料中,绝大多数作者都十分肯定地将路翎在狱中所患的精神疾患称之为“精神分裂”,但这似乎并非路翎自己乐意接受的一个说法,相反,在经他校订过的张以英所编的《路翎年谱简编》中,对此给出的说法是“精神受挫”,此一说法后来亦为慎重的研究者所沿用[①c]。但“精神受挫”含混其辞,看起来像是一种刻意的文饰,此地无银三百两,越发令人狐疑。事实真相究竟是怎样的呢?看来惟有去路翎当年曾经就诊的医院查阅档案,才可望揭开谜底了。在谜底揭开之前,我们所能做的依然只是文字追索而已。以我所见,惟有一人曾将路翎的病指实为“心因性精神病”[②c]。倘此说可靠,则路翎与胡风在狱中所患的是同一种病。胡风病状多见载记,主要是“幻视幻听”,路翎的病状是否即是众所周知的间歇性“长嚎”、吵闹之类,不得而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