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新文学”即“心文学” 谈鲁迅,必须指向鲁迅的心,否则谈的就是别人,不是鲁迅。 那奇气萦绕的文章,那率性而为的行事,都显示着心性的深沉博大。鲁迅的活泼跳动的心,潜伏时像神秘的深的湖,激荡时又不留一丝阴影。他确实很“深”,但也常写叫人看出用心之浅的文章,只是绝无不见心气的“漫与”之作。他说刘半农“浅”,“如一条清溪,澄澈见底,纵有多少沉渣和腐草,也不掩其大体的清……如果是烂泥的深渊呢,那就更不如浅一点的好”[①a],可见并不赞成一味求深。始终深藏不露的心只是一口死井,或者就像那些终日大言炎炎,“岸然曰善国善天下”,却“本无有物”,“羞白心于人前”的“志士英雄”,看似莫测高深,实则“神气恶浊”。这样的“深”,和“厥心纯白”的“朴素之民”的“浅”,不可同日而语[②a]。 鲁迅的卓特之处,就在于深深浅浅,总不失其“心”的自由。比起别的作者,他更是一个有“心”人。 1909年《域外小说集》出版,他在“序”中提醒读者,理解这些翻译小说,必须“籀读其心声,以相度神思之所在”[③a]。欣赏借鉴外国文学,贵能悟出外国作家在特定“邦国时期”的“心声”和“神思”,这是鲁迅对待外国文学乃至一切学术文化传统的根本态度与方法。他喜欢也确实善于用“直指本心”的手段,“隐括”作家或思想家的言行,一击而中,不作过多的细节的纠缠。这和“学者”们的办法很不相同。鲁迅首先不是从学说层面,而是从“心声”及“神思之所在”来理解、批判和接受文化传统。鲁迅之所以为鲁迅,鲁迅与传统的关系,鲁迅在传统与现代之间的地位,都与这有关。 1927年他在危机四伏的广州讲《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之关系》,就是用隐括法,形象地跳跃性地理出了一个文学自觉时代的发展脉络,可谓籀读心声,相度神思的典范。他还说魏晋文章一大胜处是敢于“师心使气”[④a],这等考语,不啻夫子自道,虽寓激烈于悠闲,寄深意于浅言,但那心气的发露,还是极其酣畅的。 稍后,有感于在中国探索艺术、语言和生活方式的出路,最易落入传统与现代的“两重桎梏”,跋前疐后,准的无依,他又强调,要用“现今想要参与世界上的事业的中国人的心里的尺”来衡量一切新艺术新文体和新的社会文化现象[⑤a]。这“心里的尺”是活的,是现实中跳动着的大众的突击与创造的意向和才能,正如《拿来主义》所要求的,“运用脑髓,放出眼光”,都无辙迹可循,不管怎样高明的艺术史和艺术理论都不能寻得,造出;它孕育于“几千百万的活人”的“创造”,而不期于学者的“拼凑”[①b]。 1932年4月,编完自己前两年的杂文,他干脆榜以“二心集”这三个招忌的字眼,向世人直白其心,也把文学与心的关系提示得极分明。 鲁迅生命之光将敛时的一段文字,更触目惊心:“街灯的光穿窗而入,屋子里显出微明,我大略一看,熟识的墙壁,壁端的棱线,熟识的书堆,堆边的未订的画集,外面的进行着的夜,无穷的远方,无数的人们,都和我有关”[②b]。这是用散文来自我阐释“心事浩茫连广宇”的韵语,也是奋其最后一点心力,明示宋儒“吾心即宇宙,宇宙即吾心”的大愿。 鲁迅杂文中这样直写其心的文字举不胜举。翻开他的小说、散文、新旧体诗,心的热力更无处不在。 本世纪中国文学又叫“新文学”,以别于传统的旧文学,这原本不成问题。只是各人有各人之所谓“新”。把鲁迅归入“新文学”,最能彰显其个性(相对于形形色色的“旧”),但也最能淹没其个性(混同于人人皆有的“新”)。研究鲁迅,不能停留在“新”字上,应该撩开“新”的面纱,“籀读其心声,以相度神思之所在”。 对鲁迅来说,“新文学”首先乃是“心文学”。“心”是本体,“新”则仅属本体一现象。“新”而无“心”,便只剩一副空壳。“新文学”必须植根于新的心,即《文化偏至论》所谓“新神思”,而非别的什么“新”。“心”居首位,判断何为真正的“新”,怎样才“新”得有价值有意义,只能用“心”衡量,而不能反过来用现象批评本体,用“新”衡量“心”。 这是鲁迅一生最吃紧处,由此也可理解他的文学在本世纪中国文化整体结构中的意义。 2.“心”之源与晚清 追问鲁迅的“心”之源,不能不说到晚清。 晚清论“心”者不少,从龚自珍到魏源,从康有为到谭嗣同,方式不同,取径各异,但无不注目于世道人心的改良,且视此改良为改良社会的基点。“五四”前后的“国民性批判”实已种因于此,绝非一二个人之所独倡。稍后更有人认为,当时各项改良都是“治标”,惟医治“迷乱之现代人心”,实行“精神救国”,才是“治本”。主持《东方杂志》笔政的杜亚泉即禀此说[③b]。 晚清思想界这股风气,固可视作宋明以降“新儒学”的大宗即“心性之学”的余绪,却也是西方和印度佛教“唯心”哲学激荡所致。晚清士子喜谈康德、黑格尔、叔本华等现代精神哲学,更有复兴佛学的宏愿,这与传统学术别开新局,宋学驾于汉学之上,“心性之学”隐然为思想界主脉,实相呼应。先觉者身处末世但能“反之于心”有所作为的积极意识,由此也可见一斑。现实造因,则是清廷在上雷霆万钧之势渐衰,学者稍稍得伸其志气,开始菲薄乾嘉考据之琐碎,持论由是而近于宋明[④b]。