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提要 九叶诗人杜运燮的诗歌艺术乃综合融化的艺术:一、从文学思潮看,杜诗致力于现代主义与现实主义的综合、融化。二、从诗情元素看,诗人善于将智性与感性相融合。三、从美学范畴看,杜将彼此对立的审美形态巧妙地结合起来。四、从诗的格调说,杜善于把古典诗风、现代诗风、中国诗风、西洋诗风融为一体。 袁可嘉反复强调现代诗是“一个现实、象征、玄学的新的综合传统”。“新的综合传统”,这也正是杜运燮诗歌的总特色。杜诗艺术实乃综合融化的艺术。 一、从文学思潮看,杜诗致力于现代主义与现实主义的综合、融化。 30年代向左转的奥登关注现实,已非完全的现代主义,杜诗现代主义的基点正是这种“粉红色诗群”的现代主义,它与现实主义在精神上有相通之处,杜将其与现实主义结合,不仅表现出对现实生活的一般性关切,而且与时代脉搏共同跳跃,注意表现重大社会事件与问题。《滇缅公路》题材的重大性自不待言,即如《游击队歌》、《草鞋兵》、《狙击兵》、《号兵》、《给——》,也都从不同侧面勾画出抗日健儿的外在形象与内在精神。《游击队歌》、《号兵》,充满着对抗战胜利的信念和乐观主义,《草鞋兵》不仅揭示了中国农民几千年的历史性苦难以及他们在抗战中的觉醒,而且认识到农民在抗战中的伟大作用:整个中国的苏醒,“一串锁链粉碎,诗人能歌唱黎明,就靠灰色的你们,田里来的‘草鞋兵’。”《老同学》通过“我一样还每晚走在霓虹灯”,而老同学“却更沉醉于炮声与火的红艳”的比较,和“穿闪亮旗袍的小姐”成长为“骑马举枪的女将军”的对照,热情歌颂了巾帼英雄。《给——》更是抗日队伍的颂歌,它展示了这支队伍的过去、现在和未来,从积极意义上挖掘出生活中的力与美,预示这支队伍将在“发强光的灯火”指引下,越来越壮大。《给永远留在野人山的战士》热烈讴歌牺牲于虎康河谷(野人山)的战士“建一座高照的灯塔于异邦”,“书写从没有人写过的史诗”。《林中鬼夜哭》通过日兵鬼魂的自白,透露普通日本士兵的反战思想,指出日军侵华必败,他们只能等待耻辱,等待“最后的审判到临”!这些诗所达到的思想高度与深度,绝不亚于现实主义的抗战诗。从某种意义上说,由于诗人自己参战,写得更深刻。抗战期间,诗人的心是与全国人民一起跳动的。对于国统区的黑暗,诗人予以有力的揭露与鞭笞,在那滑稽风趣的外表下,闪射出匕首一般的犀利,对现实的解剖,真像医生“临床”那样,毫不容情地指出伤处。《追物价的人》成了中国现代讽刺诗的名篇,其深刻性与独特性,非一般的讽刺诗所能及。在40年代,对待两场战争的态度,自是检验诗的思想性的重要依据。杜诗对抗战不仅切近,而且投入。对解放战争,他虽远在海外,但他的目光越过重洋,注视着战局的进展,其《语言》、《闪电》、《雷》(一)(二)正是对人民解放的呼唤,尤其是《雷》(一),那排山倒海的“他们来了”的呐喊,犹如人民解放军进军的雄伟步伐,与七月诗人化铁写的《暴雷雨岸然轰轰而至》有异曲同工之妙,或许将成为不朽的名诗!杜诗有较强的现实主义精神,它虽不如上海诗人群那样贴近人生,但在西南联大诗人群中,它也不像穆旦、郑敏那样更偏向于现代主义。 显然,仅仅在诗的内容上将奥登式的现代主义与现实主义相结合,那就未免太肤浅了些。杜诗的深沉在于,它以现代派手法表现社会、自然和自我,换言之,它使某些现代派的形式与打上现代派印记的社会、自然、自我的内含融为一体。让我们来看看他的玄思诗吧。这些诗的内容多少沾染上现代派的气息。《无题》以内心独白的方式、幻想的方式提出了诗与现实的关系问题。现实的丑恶使诗人希望在幻想境界中抛弃自我的“狭窄”与“污浊”,乃至抛弃一切,但诗人又企求拥有一切,二者矛盾统一于超越一切,而这一切建立在“灵魂要脱离所有唯物的引力,飞行于时空以外”的幻想上,因而是不可能实现的。正直的知识分子不满现实,希望改变现实却又无力改变之,因而只好躲避到幻想中去的种种矛盾,都体现集聚在诗里了。如果说《无题》对现实人生还有执著追求的话,那么《水手》则流露出对现实人生的疲惫感、厌倦感。现实人生“到处都单调、都是重复”,“远方失去意义”,“我已不必决定在哪里停泊”,远大的理想与近期的目标都已丧失,现实与理想二重破灭,存在便是一切,“‘走’变成我唯一的生活”。这是诗人远离国内如火如荼的斗争,蜗居新加坡时的人生失望的咏叹,有着西方现代派的思想影响,诗人为表达这种人生体验和经验,寻找到了观念的客观对应物——水手的感受,内容与形式获得和谐的统一。 对于生与死关系的探讨所体现出的生命意识,也与现代派手法和谐统一为一体。《埋葬》写了生与死两个方面。它写的是抗战的现实,面对“数不尽”的“死亡”与“各种方式”的“腐烂”,面对战士的死亡,“连同浸透他血汗的新步枪”,诗人感到大地将忘记“死亡”,“历史更健忘”,这是生活的真谛,总不能永远在怀念死者中生活!“但这里仍旧是‘节约’、‘生产’火药的匆忙”。生者仍在生活、战斗。诗人的这种生死观无疑是正确的。《日落山》着重写衰老与死亡,对于衰老与死亡这一人生现象与规律,诗人的态度坦然而“宁静”。《老人》写老人怕死亡,但最终要死亡,死亡才是老人最长久的朋友,表现了现代主义者的生死焦虑。《孕》侧重表现生,歌颂强大的生命力。“我全身充实得要爆裂”,“我完整地意识到新的力量”,“我仿佛忽然已变为发光体”。可见诗人在生与死的关系中,突出讴歌的是生命意识,这与西方现代派是根本不同的。 对于美与丑的关系,诗人有独特的见解。《Narcissns)借希腊神话那喀索斯的故事写诗人对美丑的体验与看法。那喀索斯是因爱恋自己在水中的影子而憔悴致死的美少年,死后化为水仙花。“一切是镜子,是水,/自己的影像就在眼前”。这是那喀索斯的感觉:其他一切均已消失,只剩下水(镜子)中自己的影子。“不要纠缠在眼睛的视觉里。/心灵的深处会为它绞痛,/流血;心灵的高处会为它/铺乌云,挡住幸福的阳光。”这是诗人的劝诫:不要迷恋自己美的影像,否则会痛苦。“那就会有一片忧郁——/没有方向和希望,/没有上下,记忆的轰响串成/无尽的噪音……”这从诗人劝诫里引伸而来的图像,展示了那喀索斯混乱的心理状态。“于是一切混乱。/生命在混乱中枯萎,自己的影像成为毒药,染成忧郁,染成灰色,渐渐发霉、发臭……”这是那喀索斯混乱心理的进一步发展,结果导致死亡。诗人在这里对那喀索斯的死因及死的过程进行心理透视与分析,用的是现代派手法。“但是,能看到镜里的丑相的,不妨/耸一耸肩,冷笑一声,对人间说:/‘能忘掉自己的有福了。’然后/搅浑了水,打破镜子。”这是诗人的劝诫,一反希腊神话的本意,引出“丑”的概念,认为要正视自己的丑,要“搅浑了水”(即“打破镜子”),从迷惘中走出。这里包括着美丑的相对性,对美的过分迷恋将走向反面——死亡,死亡本身便是一种丑;对丑只要以豁然态度正视,丑也就不可怕了。对美丑作如是观,包含着相对论与辩证法的混合,有积极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