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有朋自远方来信,他说我们该更多关注“国内名家与新秀新的重要作品”。再说,批评当下的文艺作品及文艺现象更是我们的责任,便有了“新著视窗”栏目,便有了著名评论家周政保对功力独具的李锐的新作的新评,以期方家。 先说一点儿闲话。 不少小说,尤其是长篇小说,写得很流畅,故事营构跌宕起伏,因果关系合理有序,人物个性的刻画也鲜明独到……显然,这样的小说是极能印证一般阅读感受力的,而且也可以在顷刻之间被诉说得头头是道。但这能说明什么?是作品的沿袭性还是作品的创造性?对于阅读,是迎合还是挑战?假如我们真的碰上了富有创造性的小说——小说总不能放弃创造,可创造又意味着与以往的不同、与目前的不同,而且还意味着某种不适应、不习惯。于是,挑战便产生了。对谁都一样。或许,你已经感觉到了:这是一部卓尔不群的好小说,可你又一时说不清对象的好处。当然也可以想到,创造不易,感受创造的感受就易么? 但我还是怀疑,我们这个时代在经历了文学的轰轰烈烈之后,文学的感受力是不是正面临着退化,或已经被各式各样的新潮或时髦折腾得趋于迟钝或莫衷一是了。 我不敢断言。 可我的这些想法,确与李锐的长篇新作《万里无云:行走的群山》相关。 就如作家创造小说大凡从感受生活开始一样,理解小说也得从感受小说开始——梳理与合理发挥阅读感受的过程,也许才能被称作小说批评。当然,这一过程也可以参考作家的某些理性思考,甚至可以掂量一下:作家的思考被贯彻、被兑现的程度。 《我们的可能》作为《万里无云》的“代后记”,其中说到:“语言不是工具。语言从来就不是工具。语言是和我们的四肢、五官、心脏、大脑一起组成人的重要的一部分。”这种观点可能算不得新鲜,但它一旦与小说创作结合起来,也就触及到了一些极为根本,但又遭到漠视的大课题。李锐在“代后记”中还说: “纵观新文学史,纵观自新文学至今的文学史,‘工具’日臻完善,使用也日趋成熟,我们操着这‘工具’,借鉴和模仿了一次又一次的新潮;表达了一个又一个深刻的主题和思想,描述了一个又一个的‘典型人物’。但是,‘工具’还是‘工具’,我们从来也没有把自己的语言上升成为主体,上升成为与人并重的‘本体’。在老舍和赵树理那有了更进一步更自觉的向民间的靠拢,口语的大量运用,市井和乡村生活的大量描述,使得他们更具民间色彩。然而,终因主题、人物和情节之累,他们的民间口语终未能脱出工具的本质。他们的‘生活化’的语言,也还是仅仅为了表达主题和服从典型人物而存在的。” 说实在,我对这个问题也缺乏研究,而“工具论”的观点在文学界可谓根深蒂固。十几年前,我曾写过论文《“双语”作家的创造优势》[②],也仅仅把语言想象为文化沟通或发现全新世界的“桥梁”。而这样的看法,也是受卡西尔的《人论》[③]的“指点”才产生的。卡西尔在概述洪堡的观点时说:“只要我们把语言看成只是‘语词’的集合,那么要真正洞察人类语言的特性和功能就是不可能的。各种语言之间的真正差异并不是语音或记号的差异,而是‘世界观’的差异”。所以卡西尔说,当我们领悟了一种其他语言的“神韵”时,总会产生这样的感觉:“似乎进入了一个新的世界,一个有着它自己的理智结构的世界。”卡西尔说的是不同民族之间的语言差别,而我说的“双语”作家是指母语之外还掌握另一种语言的作家,如鲁迅之于日语、张承志之于蒙语、乌热尔图之于汉语等等(外国作家中的“双语”作家更多)。但这里说的都是语言问题。至少可以说,一定范围内的人的生存世界,总是表现为相应的语言活动的结果。我觉得,方言(或口语)也是如此。每一种民间方言都体现着该方言流行区域的文化状态,以及相关的理智结构或精神方式、直至方言操持者对于自己的生存世界的看法[④]。 据我极为有限的对于小说语言问题的感知,我是很赞赏李锐的观点的,即小说创造要真正从“工具论”的自我限定(或桎梏)中突围出来——就如李锐所言,“没有语言自觉的文学史”,就是“有着巨大欠缺的文学史”。的确,在一部体现了语言自觉的卓著作品中,或多或少可以感受到那种“叙述就是一切的浑然如一的体验”[⑤]。这绝不是一个小说家的偏执或故弄玄虚,而是一种意识到了“叙述”(或语言)可能性之后的“科学表达”。更可贵的是,李锐的这种对于语言或对于叙述的理解,在他的《万里无云》中作出了很成功的、至少是有益于后来者继续耕耘播种的实验[⑥]。 我只想补充一点,李锐的“代后记”在提到“本土中国”这一概念时说:“中国早已不是过去的中国。当我们用‘本土中国’这四个字表达中国的时候,我们深知,‘本’已非本,‘土’已流失。就连我们使用的‘最独特的’语言文字,也已经大量地渗入了他人的声音和语意。但是,当我们来表达这一切的时候,我们所使用的依然是象形的方块字。”我想,在这“本土中国”的“本土”之中,还有着同样处在变化中多元的形态或方式,那就是方言;方言作为民间语言变成文字时,虽也是象形的方块字——在创作时,则可能是一种:“以口语倾诉的方式”。在“本土中国”,口语不可能与方言无关,即便是“北京话”,也泛显着浓重的方言气息。于是,在兑现“叙述就是一切”时,“叙述”或“叙述者”的思维语言(也包括作为思维结果的具体描写),往往就是民间方言或以方言为基础的口语。只有这样,“以口语倾诉的方式”才拥有可能性;否则,“一切”从何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