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年散文史上这三大家创作个性的区别显而易见又尽人皆知。但同在十七年所提供的生活旷野上耕作,又都谨遵时代所给定的原则操作,为什么会有如此显著的差异?这本是“含金量”颇丰的论题,却因研究的简化而被轻易地忽略。本文试着把三大散文作家同时从“史”的背景深处凸突出来,于比较中做些粗略的探讨。 一、不同的生活经历形成不同的“角色意识”,并导致其间参与生活的身份和把握生活的方式的差异 社会就象舞台,每个人都在其中扮演某种角色,并在“角色意识”支配下行事。“角色意识”不是生来就有的,是由个体的生活经历和社会分工所决定的。因此,探讨三散文作家创作个性差异的根源,首先要结合生活经历探讨他们各自的角色意识,看他们各自在什么样的角色意识支配下感受和把握生活,进行散文艺术操作。 杨朔参加过抗日战争、解放战争和抗美援朝。在血与火的战斗中,他和战士们“一起生活,一起战斗,经历着共同的痛苦和欢乐。”人民战士崇高的精神境界给他深刻教育。他变文人的思想感情为战士的思想感情,愿做一名普通战士。他说:“摇摇笔杆子写点东西,比起人民创造历史的伟大斗争,渺小得连肉眼都看不见,有什么值得夸耀的?”自己的劳作微不足道,个人只是沧海一粟。他以“一粟”即平凡人的身份参与社会,以平凡人的眼光看取现实,以平凡人的心态感受生活。因此,他执着地表现平凡,竭力发掘平凡中的伟大。他的散文是写给平凡而伟大者的歌。 刘白羽虽然也“亲身”经历了杨朔所经历的诸种战争,但他很少象杨朔那样与普通战士生活和战斗在一起,无论在延安、在重庆,还是在东北抑或朝鲜战场上,作为新华社记者,他大都工作在跟战士和战斗有距离的指挥机关,工作在统领和影响全局的决策机关。他自然也接触战事和战士,但多属“采访”,而不象杨朔那样,以普通战士的身份参与战事。他习惯于站在时代发展的高度对生活和人事做全景式地鸟瞰。他自然也涉及具体人事,但对个体的理解感受却与杨朔不同。他往往把具体人事与大时代、大变动联系起来,并赋予具体人事以非凡的意义——几个战士赴朝作战,其战斗经历和思想感情都无惊人之举,若杨朔写来,是平常人的品格,而刘白羽却赋于他们意想不到的意义:我们代表人类的正义审判侵略。比较杨朔的《平常的人》和刘白羽的《我们在审判》,由作者的社会角色及其意识所造成的对人事认识的差异就一目了然,同样的战士,相似的操行,创作者的发掘和赋予却迥然不同! 与杨朔、刘白羽相比,秦牧比较特别。他既没有“从军”的经历,也不曾接受革命战争炮火的洗礼。他虽然也在那个动荡的年代走过来,但无论参加抗战救亡,还是大后方的民主运动,都是通过编辑和写作参与战争与和平、光明与黑暗的交锋。他奔忙于文化战线,始终保持着文人心态,以文人学者的身份参与生活,也以文人学者的眼光和心态观察和体验生活。这决定了:他不可能象杨朔那样置身于生活基层,设身处地地感受和表现平凡,也不能象刘白羽那样站在时代发展的制高点上鸟瞰全局;他自然也要按照时代提出的要求表现新生活、新人物,但他走不进工农兵生活深处,也走不进工农兵心灵深处。他更多地用自然和社会知识作为构建散文艺术大厦的材料,即使笔涉工农兵生活,也与之保持距离——不是刘白心那种上与下的距离,是里与外的距离,即他以“局外人”的身份和心态叙写“局内人”。这顺便也决定了:他不象杨朔那样与之交流,也不象刘白羽那样与之交谈。他用旁观者的口吻冷静超然地叙谈所见所闻。 自然,角色及其意识不能决定一切。创作个性的致因机制是复杂的。下面我将隐去已述内容,从“人”的个性气质的角度分析三作家创作个性的致因单位—— 二、不同的个性气质决定了他们感受生活的心态不同,从而导致创作个性的差异 杨朔是具有诗人气质的散文作家。他心地纯真善良,多情善感,常常以感情——美好的感情作为判断事物的标准。新中国成立及成立后的巨大变革,激发着他的政治热情和创作热情,他将全部诗情用于表现和歌颂美好的生活以及建设美好生活的人们。因系诗人气质,故对诗意特别敏感。大海是诗,采访日记是诗,惊心动魄的斗争是诗,平凡的生活是诗,园丁的菜畦、桃子也是诗!他每时每刻都生活在诗的境界之中,每时每刻都在找诗,他不仅从刘四大爷、普之仁、老梁、君子姑娘……身上找到了诗,甚至从平凡粗糙乃至微不足道的事物中也找到了诗!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世间许多事物往往因感受者而着色。杨朔以善良美好的心态感受生活,生活自然多是美好善良的事物;即使有丑恶的事物,也引不起他的注意;即使引起注意,也激不起写作的兴趣。有些人不理解这点,责怪杨朔美化、粉饰生活,回避生活中的矛盾,固然有理,但却不宜深责。这不仅因为他在作品中抒发了真实美好的情感,而且也因为在这个对社会、对人生倾注了美好愿望的好心人眼中,现实中确实满目生辉,连园丁老赵的劳动都充满音乐感、艺术美,就不要说工农兵确实在创造伟大的新生活、谱写美好生活的乐章了。就此而言,即使当时理论导向不限制表现阴暗,杨朔也要画山绣水,就不要说当时还有若干限制,不要说善良单纯的诗人凭着感情判断,真诚地相信,表现消极事物等于散布消极情绪,确会产生不良影响了! 刘白羽具有战士的品格。他从投身革命斗争开始为文,就象战士拿枪战斗一样,把笔当作战斗武器,适应革命斗争需要掌握和使用这个武器。他说他从事写作,“是参加战斗的方式”。战士品格在深层的表现则是,他不仅具有战士的胸怀,感情,抱负,品格,而且始终具有战士的自觉,战士的自律,无论在什么情况下,表现什么事物,都赋予被表现对象战斗色彩、战士风骨。在其作品中,战争、战斗、战火、战线以及与此相邻的斗争、英雄、牺牲等频频出现,足以说明战士意识的浓烈,至于他在理论文章如《论报告文学》中从“战斗性”出发界定这一体裁的诸特点,就更典型地说明:战士意识是他的主导意识。如果说杨朔以诗人之心态感受生活,钟情于雪浪花荔枝蜜,那么刘白羽则以战士胸怀拥抱生活,向往金戈铁马的搏斗,雄伟壮丽的事业;正象茶花红叶之于杨朔一样,下面的事物对于刘白羽具有重要意义:黎明,破晓,晨光,朝霞,胜利,凯歌,火炬,火焰,太阳,日出……他用这些材料以及修饰这些材料的词语如沸腾,灿烂,磅礴,奔腾,壮烈,庄严,闪耀,崇高……建构他散文艺术的大厦,因而他的散文,气势磅礴,色彩瑰丽,充满战斗气息和战士的豪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