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1982年以小说走进文坛始,方方迄今的创作已有14年。她已有了已出或即出的10本小说集。她的小说无论是在评论界还是阅读界都有了相当的声誉与定评。作为一名当代小说家,她已具有了自己虽不甚稳定但却仍属明晰的个性或风格。幽默,即是其个性或风格的一个重要或突出的方面。 关于方方的幽默,已有论者指出并予以讨论,对方方早期(1982—1986,以《白梦》为界)作品中色调明朗的幽默,论者似有相同或相近的认识。这一时期的幽默大约与方方其时的年轻、热情、浪漫、思想深度、社会氛围以及题材(主要是青年男女)等因素相关。此时的幽默是清丽而轻快的(作为个性却不是突出的),对其自《白梦》(1986)以后有显著变化的新一阶段(1986—1993),以《行为艺术》为界)创作中的幽默却存在可资探讨的问题。曾有论者指出:“……沉重是方方的都市小说的基调。她成功地刻画了一系列人物形象,这些人物有助地我们去体味都市化的发酵过程。”“方方也许感到这一都市化过程过于的沉重,她在自己的写实中加进不少的幽默。有人说她是黑色幽默,这恐怕有一点误解。方方的作品并不包含对病态和恐怖的内容作荒诞的处理,她几乎没有荒诞过,总是冷静的面对现实生活。也许是一位女性的缘故,她便在沉重之中加进一点幽默,但不是黑色的。”[①]设若我们也承认此一幽默不是“黑色的”,那么它是否就是我们久已习见或可称之为亮色的幽默呢?倘若不是,它又属何种色调并其内核何在?这正是笔者意欲讨论的问题。 作品的幽默与否或其幽默的色调在很大程度上决定于作者或小说“叙述人”(如方方《风景》中的小八子和《一波三折》中的“我”)的语调。不同的语调产生不同风格(喜剧的或悲剧的)的作品。让我们从几个实例开始,感受并体会作者或叙述人的语调,以求准确把握方方的幽默。 例(一) ……父亲揪住母亲的头发……母亲声嘶力竭地同他吵闹……于是左邻右舍来看热闹……他们一边嚼着饭一边笑嘻嘻地对父亲和母亲评头论足。母亲朝父亲吐唾沫时,就有议论说母亲这个姿式没有以前好看了。父亲怒不可遏地砸碗时,好些声音又说砸碗没有砸开水瓶的声音好听。不过了解内情的人会立即补充说他们家主要是没有开水瓶,要不然父亲是不会砸碗的。所有人都能证实父亲是这个叫河南棚子的地方的一条响当当的好汉。[②] 《风景》 例(二) ……父亲亲眼看见一根铁棍砸向熊金苟的。父亲喊了他一声。结果在他迟钝地一扭头时,铁棍正砸在他天灵盖上。他连哼也没哼便“噗”地倒地。血浆流淌着把他的头变得像个新品种西瓜。[③] 《风景》 例(三) 陆建桥又合上了眼。他觉出自己正在一个深不可测的黑洞中下坠。一直坠着坠着,没完没了。怎么没有底呢?倘若坠穿了地球,会不会从地球上掉下去呢?他想。[④] 《黑洞》 例(四) 麦子同香香交往常常只动用百分之一的智力。这就使麦子产生一种从头皮到脚板心都彻底放松了的感觉。与此相比,便想往日里曾没完没了地同夏春冬秋默然相对以心交谈简直同码头扛大包一样累人。 那时候总仿佛有一只手把心给捏住而且搓揉而且使命往下拽,拽得周身沉甸甸的。……香香叽叽喳喳又丢媚眼又扭屁股的使你轻飘得宛如没有了心。只此一点,麦子觉得香香的境界在某种程度上已远远在夏春冬秋之上。[⑤] 《白驹》 例(五) 头一天练歌是高人云去的,结果是开会。学校宣传部一位副部长先讲了为迎接“五一”劳动节唱歌之意义一二三,并说知识分子比方在座的各位教授也都属于工人阶级的一个部分,工人阶级是劳动人民,所以在座的各位教授也是为自己的节日讴歌。教授们想反正也没什么个专门的知识分子节,搭着工人阶级的份儿一块过“五一”也挺好,便纷纷点头说是呀是呀。[⑥] 《行云流水》 例(六) 言午现在才认识到劳动人民为什么总是那么乐观那么豁达。因为整日劳作使他们不被思想所困扰。他们从不苦思苦想,也没力气在劳作之余钻牛角尖。言午原先觉得干体力活的人可怜,而这会儿,却悟出他们才是真正活得如神仙,觉得可怜他们的人倒更可怜。[⑦] 《言午》 从以上涉及5部作品的6个例子中,看不到乐观的情绪、健康的心智、优越的心理、积极的态度与聪敏的机趣这些构成我们久已习见的幽默的基本元素。它自然不是亮色的。同样,它也(基本)不存在黑色幽默以恐怖与惨烈的事物为对象作欣赏式的玩味、对人类与世界抱悲观主义的绝望态度、以嘲讽和自嘲面对荒诞、从叙述人与对象情感“距离”的间隔所形成的巨大反差中求得无可奈何的快感一类东西。我们似可发现,方方正介乎习见的幽默与黑色幽默二者之间。 在例(一)中作者(借死去的小八子的亡灵为叙述人)以嬉笑的语调所描述的是一幅生活在底层的市民社会庸俗猥琐的日常闹剧。它的实质是令人痛心、厌恶而又不能不付出同情的。但作者埋藏了自己内心的痛切而予以游戏式的言说(这几乎是贯串《风景》全篇的基本语调) 在例(二)中,一颗在码头斗殴中被砸开的血浆流淌的脑袋被作者描绘为“像个新品种西瓜”。这是一种对惨烈事物的冷漠描述。在修辞的意义上,它已是类乎黑色幽默式的东西(约瑟夫·海勒在《第22条军规》中描述一只跳楼自杀者血肉模糊的尸体“像只装满草莓冰激淋的毛呢口袋”。)而方方似乎也终止于修辞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