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湛的艺术“技巧”[①]和深刻的思想深度的高度统一,是卞之琳对中国现代诗歌的杰出贡献,也是他被称为中国现代杰出诗人之一的原因所在。[②]就思想性而言,我以为卞之琳诗歌的重要特征之一就在于,它是诗人对人生的体验和沉思的思想结晶。对人生的体验,是指卞之琳的诗思(或者说艺术“灵感”)是有感而发,而不是无病呻吟。卞之琳说过:“没有真情实感,我始终是不会写诗的。”[③]所谓“沉思”,是指卞之琳的诗不是浪漫的抒情,而是把来自人生(对他人和自我两个方面)的体验和观察上升到理性的高度,即诗人的所谓的“喜爱淘洗,喜爱提炼,期待结晶,期待升华”[④]。 基于这种理解,我把卞之琳30年代诗歌的思想内容,分为两个方面加以考察:一是对自我之外的人生形式的观察和思考;二是对自我人生体验的思考。而事实上,这两点作为关于“人生”的大主题,贯穿卞之琳整个30年代的诗歌创作,并且是并行不悖、相生相依,只不过前后略有偏重而已。 一 卞之琳第一阶段的创作(1930—1932)[⑤],如他自己所说,“我主要用口语,用格律体,来体现深入我感触的北平郊外,室内院角,完全是北国风光的荒凉境界”[⑥]。这一类作品如《一个闲人》、《一个和尚》、《傍晚》、《寒夜》、《酸梅汤》、《叫卖》、《过节》、《苦雨》、《几个人》等等,都是写自我之外的种种人生形式和生活态度,即卞之琳所谓的“倾自于小说化,典型化,非个人化,甚至偶尔用出了戏拟(parody)”[⑦]。也许我们可以注意这些作品的现实性和社会性,透视到30年代北平市民生活的一个侧面,进而考察诗人对社会现实的态度、观察和思考。因为,卞之琳也曾自谦地说过,他“这阶段写诗,较多表现当时社会的皮毛,较多寄情于同归没落的社会下层平凡人,小人物”[⑧]。但是,我倒更倾向于关注诗人这些作品中所蕴含的人生沉思的思想。 《几个人》这首诗,十分突出地表现了这种思想。原诗如下: 叫卖的喊一声“冰糖葫芦”, 吃一口灰像满不在乎; 提鸟笼的望着天上的白鸽, 自在的脚步踩过了沙河, 当一个年轻人在荒街上沉思。 卖萝卜的空挥着磨亮的小刀, 一担红萝卜在夕阳里傻笑, 当一个年轻人在荒街上沉思。 矮叫化子痴看着自己的长影子, 当一个年轻人在荒街上沉思。 有些人捧着一碗饭叹气, 有些人半夜里听别人的梦话, 有些人白发上戴一朵红花, 像雪野的边缘上托一轮落日……[⑨] 十月十五日 诗中一再重复“当一个年轻人在荒街上沉思”,并且重复的间距越来越小,显然突出了全诗“沉思”的思想。把“年轻人”的“沉思”放在一个极不和谐的境地,既暗示读者沉思他和荒街上其他人的对照,又暗示读者沉思“年轻人”眼前现实的种种人生和他联想到的“有些人”的人生形式之间的对照。这个“在荒街上沉思”的“年轻人”显然带有明显的卞之琳的个人色彩。[⑩]因此,我们不妨把卞之琳这一类表现平凡人物的无奈而可怜的人生形式和生活态度的作品,看作是诗人对外在于他的某种人生的审视,以及由此所引起的诗人关于人生的“沉思”的结果。 《一个闲人》的最后一句:“唉!磨掉了多少时光?”这一句显然是诗人的声音,肯定性的问句实际上表现了诗人对“一个闲人”白白消耗人生时光这种人生态度的否定。《苦雨》、《叫卖》、《过节》等作品,既有对小人物可怜人生的同情,也有对他们无奈的生活态度的批判和微讽。这就是诗人所说的,“我也常用冷淡盖深挚,或者玩笑出辛酸”[(11)]。但实质上,诗的主题却是在否定性的叙述中隐含着诗人对人生的思考。也许正因为如此,诗人在另外一些作品中,明确表达了超越现实的,当下的人生的思想。 卞之琳1932年10月15日写有《登城》一诗。“登城”是中国古代诗词的一个常见的题材,无论由此而生的是“怀古”或者“怀远”的情怀,都寄托了某种针对现实的思想。[(12)]这首诗中两句“不愿”,包含了诗人对过去和未来的双重回避,或者说是惘然。但是,诗的主题显然是诗人表达试图超越当下的自我人生的情怀。仅隔四天(即1932年10月19日),卞之琳又写了一首题为《大车》的诗,同样表达了对自己当下的灰色人生的否定这个主题。全诗如下: 拖着一大车夕阳的黄金, 骡子摇摆着踉跄的脚步, 穿过无边的疏落的荒林, 无声的扬起一大阵黄土。 叫坐在远处的闲人梦想 古代传下来的神话里的英雄 腾云驾雾去不可知的远方—— 古木间涌出了浩叹的长风! 十月十九日(1932) 这首诗中的“闲人”和《几个人》中的“一个年轻人”形象相似,也带有诗人自己的影子。诗人通过“骡子”形象,从时间(“夕阳的黄金”)和空间(“无边的疏落的荒林”)两个维度上,表现了对现实的否定(弥漫的“黄土”),继而把诗的思想指向“梦想/古代传下来的神话里的英雄/腾云驾雾去了不可知的远方”。和《登城》一样,在否定中(既有对现实的否定,又有对“梦想”的反省)包含着肯定的思想:对理想人生的思考和探寻。事实上,早在1930年,卞之琳就通过《远行》一诗,表现了超越现实的人生形式,对理想人生向往的思想。“远行”即意味着对当下的现实人生的否定,而向往探寻和追求的人生。并且,诗的最后一节以毅然决然的语调结束全诗,强调诗的主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