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游记》的方言问题最早是由清代淮安籍人士在探讨该书作者问题时提出的。清代山阳（今江苏淮安）人吴玉搢《山阳志遗》卷四称，《西游记》中“多吾乡方言，其出淮人手无疑”①。同为山阳人而时代稍后的阮葵生，附和吴氏之说，其《茶馀客话》卷二十一云：“观其中方言俚语，皆淮上之乡音街谈，巷弄市井妇孺皆解，而他方人读之不尽然，是则出淮人之手无疑。”②此后至今，尤其上世纪80年代以来，不少学者相继推衍、申说，认为《西游记》系用江苏淮安方言（扩而大之，则曰江淮方言）写成，并以此作为该书作者为淮安吴承恩的重要证据，进而或将《西游记》作为研究淮安方言的语料。因淮安方言说影响极广，以至在不少人的意识中，淮安方言、吴承恩和《西游记》几乎成为相互关联的三个关键词了。 笔者在多次阅读《西游记》的过程中，却发现其中有数量不少的山东方言词汇。同时，笔者还认为，在人民文学出版社1980年第2版“中国古典文学读本丛书”《西游记》黄肃秋先生注释（以下简称“黄注”）、人民出版社2013年第1版“最新整理校注本”《西游记》李洪甫先生注释（以下简称“李注”）中，有若干方言词条的释义，据以反求诸小说的情节和语境，是有欠允当的。因此，笔者以学界公认可作为山东方言语料的蒲松龄《聊斋俚曲集》③和西周生《醒世姻缘传》④等为参考，结合今人编著的山东方言志资料，以及所熟悉的山东潍坊方言⑤，就《西游记》中若干方言词汇予以释读，形成本文，以就正于方家。 还需要说明的是：（一）本文所引《西游记》文字，除予以说明者外，均据人民文学出版社1980年第2版《西游记》；（二）为方便读者诸君覆案，在所引《西游记》例句后括注其所在回数、页数，回数标以汉语数字，页数标以阿拉伯数字；（三）为讨论之便，本文将所释《西游记》中的山东方言词汇大略分为三部分：动词之属，名词之属，形容词及其他。例释之词均为《现代汉语词典》（商务印书馆2012年第6版）未予收录或虽有收录但无相关义项的词汇。 一、动词之属 （须菩提祖师）走入里面，将中门关了，撇下大众而去。（二，16） “撇”的意思是丢下、闪下。小说中“撇”的同义用例另如：“是我撇了他，欲回本山”（第十四回）。该词见诸古今山东方言。《聊斋俚曲集·墙头记，老鳏冻馁》：“谁想婆子死了，撇下个老光棍。”《青州方言俗语》收录“撇”，举例：“去世的父母撇下儿女。”⑥ 那唐王……被太尉撮着脚高呼道：“还不走，等甚！”（十一，130） “撮”的意思是用手往上推、托上去。古今山东方言多见“撮”的这种用法。《聊斋俚曲集·墙头记·计赚双枭》：“你过来，我把这墙上撮过你去罢。”《青州方言俗语》《寿光方言志》均收录该词，释义分别为“往上拥”⑦、“往上推，托”⑧。烟台的牟平、蓬莱等区县方言中也有“撮”的这种用法⑨。 （三）赃埋 那呆子慌得跪下道：“师父，你莫听师兄之言。他有些赃埋人。”（二十，239） 黄注“赃埋人”：“栽赃、诬蔑、栽人的意思。”⑩李注：“犹诬陷、栽赃陷害。”(11)从小说情节和语境来看，两注所释“赃埋”意涵均似太过。《现代汉语词典》收录方言词“埋汰”，意为“用尖刻的话挖苦人”。按八戒此言，是在悟空骂他“你这个恋家鬼！你离了家几日，就生报怨”之后。据此情境，“赃埋”义当略同“埋汰”。“赃埋”今仍用于潍坊某些县区的方言，读音多为zāng mo。 （四）打仰 “打仰”在《西游记》中凡三见，如下： 三藏……呆呆挣挣，翻白眼儿打仰。（二十三，278） 那道士……乃是一条七尺长短的大蜈蚣精。毗蓝使小指头挑起，驾祥云，径转千花洞去。八戒打仰道：“这妈妈儿却也利害，怎么就降这般恶物？”（七十二，892） 八戒道：“老猪晦气！先拿我顶缸！”行者道：“你夜来说都在你身上，如何打仰？”（八十一，986） 第二十三回黄注“打仰”：“身子朝后仰。”李注：“身子朝后仰，形容害怕。”(12)就唐僧“翻白眼儿打仰”而言，两家释义是正确的。不过，若据此义来看第七十二、八十一回两处“打仰”，则文义似有欠通之处。花文斋《〈西游记〉注释淮安方言疑误隅见》一文虽曾提及这两处“打仰”，但对它们的意义语焉不详(13)。 按诸潍坊方言，有一词音如“打仰”，意为讲笑话、开玩笑。该词是潍坊方言中的常用词，但无正字，故在方言资料中多有异写。《青州方言俗语》将其记为“打烊”，释义“开玩笑”(14)。“安丘方言_方言吧”记为“打佯”，释义“开玩笑”(15)。《寿光方言志》收录“胡打秧”一词，释义“乱开玩笑”(16)。在笔者母语中，若某人对他人言行举止出格，有失分寸，人们往往责之为“胡打秧”。 第七十二、八十一回两处“打仰”作开玩笑解，于文义方可读通。前例写八戒看到毗蓝身为女流，竟然敢用小指头把七尺长的蜈蚣精挑走，因此和悟空“打仰”亦即开玩笑说“这妈妈儿却也利害”。后例中，悟空之所以训斥八戒，是因为头天晚上八戒夸下寻找唐僧的海口，说：“哥啊，这个都在老猪身上。”但事到临头，他又抱怨、退缩，故悟空对他不满，说：“如何打仰？”也就是在寻找师父这件事上，你八戒怎么敢开玩笑、不当真事办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