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代诗人与作品的经典化从唐代开始即已经进入过程①,至今已有一千多年的历史。文学的经典化,是由一种重点性、持续性的重读与重写、记忆与再现行为形成的。所谓重读,在很大程度上可以归之于文学批评与审美阐释;所谓重写,则包含了审美性与应用性的再创造。重读与重写,都是对历史的记忆。这种记忆是对文人、文学“历史存在”的选择性、倾向性恢复,因而必然具有精神价值再现的意义。在以往的研究中人们多聚焦于文本型态、文学本体的接受与传播行为,而对艺文性、民间化的传播关注不够。事实上,唐诗的传播与接受史有一条较纯粹的“文人一文学”途径,还有一条“雅俗艺文一普及文化”途径。后者在唐人与唐诗的经典化过程中似非主流,但其传播面广、接受度深,扩大了唐代诗文化在社会各阶层的影响,不应忽略。作为唐代诗文化的另一种“记忆与再现”现象,有必要加以研究。这种“记忆与再现”行为形成了较繁杂的系统,本文仅就唐人与唐诗图像问题以宋代为中心进行一些讨论。 一、为唐代诗人图绘风习形成于唐末五代十国 研究唐人、唐诗图像是一个有价值、有趣味但又相当繁复的工作②,其中所包含的不少作品的真伪问题还难以得出结论。但可以肯定的是,在李唐“当代”文人的形象已经进入绘画题材了,其中一部分出于政治力量的支配,一部分属于日常生活的内容,也有一部分可归之于文化艺术的范畴。 初唐文人最早是以开国功臣的身份入画的,阎立本受命绘《秦府十八学士写真图》最为著名。张彦远《历代名画记》记十八学士为:杜如晦、房玄龄、于志宁、苏世长、薛收、褚亮、姚察、陆德明、孔颖达、李玄道、李守素、虞世南、蔡允恭、颜相时、许敬宗、薛元敬、盖文达、苏勖等。至于到底是哪“十八学士”,欧阳修等《新唐书》、司马光《资治通鉴》、计有功《唐诗纪事》的记载与张彦远所记有所不同,如有姚思廉而无其父姚察等,但总体来说出入不很大。《历代名画记》称“(阎立本)武德九年,命写秦府十八学士,褚亮为赞”③,此赞以四言古体的形式来写,似可视为唐代较早的题画作品了④。 唐太宗贞观十七年(643)又下《图功臣像于凌烟阁诏》,阎立本奉诏绘《凌烟阁二十四功臣图》壁画,其中魏徵、虞世南等都是有作品传世的诗人。这些“庶念功臣之怀,亡谢于前载;旌贤之义,永贻于后昆”⑤的绘画作品,教化功能是主要的,客观上也起到了表彰其学养修为的作用,故在广义上,亦不妨纳入唐代诗文化范围。 唐代宫廷有专业画师,《新唐书·艺文志三》即录有集贤院“画直”杨昇的事迹。从白居易《香山居士写真诗序》所云“元和五年,予为左拾遗、翰林学士,奉诏写真于集贤殿御书院”⑥来看,唐代集贤院学士或有写真存影之定规。如是,则绘像与秘阁诗人之关系则应该比较紧密,可惜唐人流传的这方面的事迹并不多。形成对比的是,许多非专业画师为唐代诗人绘写仪真之事倒每每见之,如宋之望曾为其族兄之问写真,张九龄称其“意得神传,笔精形似”⑦;韩至清曾为徐浩画像,独孤及作《尚书右丞徐公写真图赞并序》,激赏其“毫厘未差,若分形于镜”⑧;沙门义全曾为剑南西川幕府僚属裴说、司空曙等绘像,符载作《剑南西川幕府诸公写真赞》,“属词比迹,各明其为人”⑨。 然而,尽管我们从流传至今的题画诗文以及相关记载中能够看到唐代不少“大修绘事”事迹⑩,但似乎直到晚唐前期,并没有形成以文学家及相关活动为特定对象的写真绘像的传播行为。郑虔与杜甫、李白为诗酒友,有广泛的诗人交游圈,未见其为诗朋酒友写真的可靠记载(11)。杜甫与画师曹霸、王宰、韦偃俱有交往,李颀与画师张
为情深契友,王维与张
有丹青之交,他们有题画、赠诗友谊,亦未见写真之事。中唐常有藩镇大吏擅画故多招丹青手入幕的现象,如颇有画坛声名的韩滉为两浙节度使,将擅画山水的顾况与擅画水牛、田家、川原的戴嵩俱揽入麾下,但彼此写真之事阙如。 “王维写孟浩然真”一事流传虽广,实属疑案。王维自称“宿世谬词客,前身应画师”,写真是其所擅,朱景玄《唐朝名画录》“妙品”上载:“王维,写真、山水、松石、树木。”(12)皮日休《皮子文薮》卷七《郢州孟亭记》云:“王右丞笔先生(按,指孟浩然)貌于郢之亭,每有观型之志。”(13)但此段话之前特加“说者曰”一语,表明此乃听闻。在宋人那里,许多相关记载真幻莫辨。欧阳修、宋祁撰《唐书》首先记载于《文艺·孟浩然传》中,《宣和画谱》卷一○著录御府所藏有“《写孟浩然真》一”,或即指王维孟亭造像。周密《云烟过眼录》卷上载:“王维画《孟浩然像》,昔为赵碧涧由祚物,后归赵信之,乃归余。又归乔仲山,仲山归之郭北山。”(14)似乎此画流入民间,几经转手,未曾遗佚。李复《潏水集》卷六、吴曾《能改斋漫录》卷一四、戴复古《石屏诗集》卷五等俱有所记载。但王维为“孟亭”绘像事与王、孟的行迹不相吻合,相当可疑,在很大程度上是一个基于王、孟交游且并称诗坛的“美丽传说”,而其他有关王维对孟浩然诗人形象的图绘,亦未必可靠(15)。 唐代山水与写物画大盛,人物画亦成大宗,主要以君臣形象与道释神怪为题材。描绘贵族妇女日常生活的绘画,自盛唐始兴,诸家中张萱更名冠一时(16)。中唐周昉摹写美人,颇有超出盛唐诸家之势,至晚唐犹为诗人们所赞叹。但概览二百年间,以士族文人为表现对象的图绘殊少。米芾在《画史》中记载唐人曾绘《张志和颜鲁公樵青图》,云“在朱长文字伯原家,无名人画,甚佳”(17),然尚无更多史料佐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