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诗的民间书写关注的是“唐代社会最下层的民众对唐诗的接受和改写”①。与文人创作相比,民间书写始终处于边缘地带,未曾受到关注。然而唐诗的辉煌当由文人创作与民间书写共同缔造,文人有意无意靠拢民间需求,民间积极主动接受文人作品,唐诗空前兴盛,民间力量不容忽视。 诗歌的高度繁荣为唐人营造诗意的生活环境,民间书写更为唐诗打开另一扇窗,然而民间书写历来不受知识阶层重视,留存文献本已稀少,加之保存意识淡薄,大量资料散佚,严重制约研究进程。近来随着考古发掘的不断深入与国际交流的广泛开展,民间书写的相关史料逐步积累,甚至出现数批大宗文献,主要有敦煌文书、吐鲁番学郎诗、长沙窑瓷器诗、山西墓志盖题诗、铜镜题诗、曲辞②等。敦煌文书数量巨大,内容驳杂,其中学生、僧人的情感抒发、随意涂鸦、背诵模仿之作以及部分无名氏抒怀咏叹之作应属民间书写范畴。吐鲁番文书中文学史料稀少,汉文文献中普通民众、学生对文学作品的学习临摹亦属民间书写。长沙窑瓷器题诗、山西墓志盖题诗、铜镜题诗多是匠人所为,带有浓郁的民间色彩。长沙窑瓷器发现于湖南长沙望城县铜官镇至石渚湖一带,题写多见壶上,数量可观。墓志盖刻诗较为罕见,目前所见全部出土于山西长治、晋中地区,均为挽歌,是丧葬礼俗的体现。铜镜题诗分布广泛,陕西、河南、浙江、江苏、四川、湖南等地多有出土,体裁较为丰富,内容相对单一。曲辞是民间书写较为特殊的表现形式,与文人创作关系最为明显也最为密切。歌、乐、舞可以增加诗歌的艺术魅力,然而歌女并不具备创作诗歌的专业技能,通过改编、节选、重组等方式将文人诗作转化为演唱曲辞,扩大受众范围,加快传播速度,但在传播过程中极易发生多重改变,成为民间书写的组成部分。民间书写属于通俗文学范畴,深受普通百姓喜爱,通过民间改写、传颂的文人作品可以走向更加广阔的天地。 民间书写是处于接受进程中的文学形态,具有过渡性质,虽然在题材内容、艺术成就方面无法与文人创作相提并论,但依然有其独特的价值与特色。 一、广泛性 民间书写能够广泛开展,根植于发达的教育制度,唐代私学发展迅速,类型丰富,包括家学、村学、寺学、私塾甚至私人讲学等各种形式,数量众多,因地而异,具有一定的分散性与灵活性,为不同出身、不同需求的学生提供不同层次的教育资源。整体文化水平的提高使得民间书写成为可能。唐诗繁荣对民间的影响首先在风气,受过一定教育的底层百姓以极大热情掀起诵习高潮,水平有限的工匠、文吏、学郎、僧人、宫女、艺人、商户悉数加入,共同推动诗歌的普及流行。 各类工匠在瓷器、志盖、铜镜等实物之上题诗“正是唐代繁荣的诗歌文化在民间普及状态下的一种常态反映”③。志盖题诗限于题材,多是程式化语言,但也有部分挽歌情真意切,如白氏墓志志盖题诗:“父子恩情重,念汝少年倾。一送交(郊)荒外,何时再睹形。”④逝者的留恋,永别的痛楚,写得刻骨铭心。瓷器题诗更为常见,工匠根据器皿的不同用途题写不同诗歌,目前所存最多的是“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君恨我生迟,我恨君生早”⑤,共十四件。“小水通大河,山高鸟宿多。主人看客好,曲路也相过”⑥,共二十件。“一别行千里,来时未有期。月中三十日,无夜不相思”⑦,共二十一件。“日日思前路,朝朝别主人。行行山水上,处处鸟啼新”⑧,共二十三件。反复咏叹的是下层社会最直接、最质朴的爱情、相思、访友、远游主题,四诗频繁出现,至少说明民间书写的部分喜好倾向。铜镜制造在唐代走向全盛,铜镜正面影像,背面审美的功用使其成为日常生活的重要组成部分。铜镜可以修容、鉴心、辟邪、祈福,如:“湛若止水,皎如秋月。清晖内融,菱花外发。洞照心胆,屏除妖孽。永世作珍,服之无沫。”⑨铜镜中以相思为主题的诗歌女性特征较为明显。敦煌文书、吐鲁番文书之中文吏、学郎、僧人题写闲诗情况较为普遍,文吏在繁忙公务之余,利用废弃公文抄撰诗歌,学郎、寺僧在抄录经典文献的同时在书本背面甚至边缘空白之处习作诗歌。如伯二九四七:“书后有残纸,不可列(别)将归。虽然无手笔,且作五言诗。”⑩书写动机只因看到残纸。又如长沙窑瓷器:“小小竹林子,还生小小枝。将来作笔(原作必)管,书得五言诗。”(11)表达书写的渴望。再如:“我是沙门僧,本来无怨恶。□解如是理,心多烦恼作。”(12)抒发心中忧烦。其中比较特殊的是吐鲁番文书思谏所作“奉命遣驱驰,专心更不移。只为遭厄致,使(便)得使如斯”(13),与“姜女初生月,恒娥巧点妆。春宵见将夜,命女入兰房”(14),诗歌明显比学郎、僧人成熟,但是语意破碎,只能算是底层差役的尝试之作。此外,宫女在红叶、战袍、金锁之上题诗,用以排解寂寞,寻求解脱。如:“水流何太急,深宫尽日闲。殷勤谢红叶,好去到人间。”(15)又如:“一入深宫里,年年不见春。聊题一片叶,寄与有情人。”(16)艺术水平远高于普通工匠,可能与宫女的生活环境有关,空间虽然封闭,但是文化相对活跃。歌女、艺人则因接触知识群体机会略多,可以直接改编诗人名作四处传唱,如节选高适《哭单父梁九少府》的前四句“开箧泪沾臆,见君前日书,夜台今寂寞,犹是子云居”为《凉州》歌:“开箧泪沾襦,见君前日书。夜台空寂寞,犹是紫云车”(17),将“臆”改为“襦”,更加符合歌女身份,“今”改为“空”不知何故,而将“子云居”改为“紫云车”则极有可能是同音讹误。至于商人,对于诗歌亦是狂热,据《南部新书》记载:“胡生者,失其名,以钉铰为业。……尝梦一人谓之曰:‘吾姓柳,平生善为诗而嗜茗。及死,葬室乃子今居之侧。常衔子之惠,无以为报,欲教子为诗。’胡生辞以不能,柳强之曰:‘但率子言之,当有致矣。’既寤,试构思,果有冥助者,厥后遂工焉。……而吟咏之意,皆甚美之词,所得不由于师友也。既成卷轴,尚不弃于猥贱之业,真隐者之风,远近号为‘胡钉铰’。”(18)小说家言无法辨其真伪,但亦可反映一定社会问题。胡生出身贫寒,借助鬼魂学会写诗,作品优美却终身沦落。说明游走民间的商户小贩,即使积极创作,即使出类拔萃,依然不会改变命运,诗歌终将散佚殆尽。可见民间书写参与群众之多,留存作品之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