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们在谈论军事文学的时候总是离不开英雄主义这个话题,即使在张扬非英雄主义的某个时期,实际上仍然没有离开英雄主义的本质,不过是换了一种方式来谈论、来表现而已。英雄主义是军事文学不可逃避的一颗灵魂。许多年来,每当提起英雄主义,我们最容易想到的就是战争。战场无疑是表现英雄主义最集中也是最直接的环境。随着战争离我们越来越遥远,一代人、两代人,乃至更多的人在和平生活中浸泡成长,英雄主义似乎在迅速消失,当军事文学呼唤英雄主义的时候仿佛只有回眸历史,只有在一场场早已远去的战争中追寻。 不久前,在中央电视台“万家灯火”栏目看到一个节目,追踪拍摄一位年轻记者体验背粪。这位中央电视台的记者在1996年的最后两天,和北京一个班的背粪工人一起从早到晚整整背了两天粪。他肩背百十斤重的木粪桶,手拿掏粪的长柄勺,穿过繁华大街、走过长长的胡同、经过一户户平常人家门口,把一桶又一桶弥散着浓烈臭味的、干的稀的、苦黄恶黄色的粪便放在离自己颈脖不到十公分的脊背上,一步步背出来,装进粪车。当这位记者结束两天背粪体验的那一刻,1997年即将来到,1996年最后一个夜晚的灿烂灯火豪华绚丽地照亮了首都的天空和大地、辉映出北京雄伟壮观的形色各异的摩天巨厦。这位年轻记者最后对观众说道:这些背粪工人平静如常地结束了他们劳累辛苦的一天,当明天那一轮太阳升起来的时候,他们又将从容不迫、默默无闻地走上背粪的人生旅程。正是这一刻,我的心灵几乎毫无防备地受到了极其强烈地震撼:这样一群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背粪工人,面对当今纷繁飞扬、五彩斑澜、讲欲言利的生活,没有心理失衡、没有怒气与怨气,而是从容坦定、荣辱不惊地保持着一颗平常心,日复一日、月复一月、年复一年地干着也许是当今北京最苦最脏的活,拿着每月三两百元的工资。他们依然有欢笑,他们依然活得有信心。 这个短节目,这些从事背粪工作的普普通通的背粪工人,使我没有太多理由地想到了英雄。 应该是一种习惯,军事文学表现英雄,首先想到的自然是生与死、血与火的战场,是战场上英勇拼杀的战士,是那些在风云激荡的岁月里悲惨豪迈、壮烈情怀的将士们,而言说和平时期的英雄似乎总有些牵强。 不错,军人所从事的确实属于一种特殊职业,它既是整个人类社会生活一个相当重要的部分,同时又有着独特性。军人因战争而存在。战争塑造军人,战争塑造军人的英雄精神。历史学家们喜欢评说军人这种职业的古老和渊源,军事学家们则评说军人这种职业的智慧和艺术,而政治家们对军人的评说往往从军人的意义、作用和力量出发,各种不同社会角色的人从不同的角度论说着军人以及战争的创造与破坏、深情与无情、坚毅与残酷。但是不管什么样的人都认为,自军人这一职业诞生那天起,从古到今贯穿在军人职业和军事生活中长久不息的灵魂,是英雄。是英雄精神使军人这一职业和军事生活放射出无与伦比的灿烂光辉,是英雄主义使军人的职业和军事生活凝聚成大气磅礴的史诗颂歌,由于有了英雄主义军人才更加显示出不同凡响的神秘和神圣。一场又一场战争随着岁月的流逝而远去了,那些昔日曾被世人关注的战场,早已消散了硝烟宁静了枪炮声,给后人留下的唯有那些可以永世传说的战争经典之作。无论哪一部战争经典之作,其最为光彩夺目之处,无一例外是被时间之河冲刷涤荡得无限辉煌的英雄之气! 英雄之气曾经成为一方又一方世界的中心。英雄之情曾经令万众为之倾倒。 所以,人们已经习惯于把英雄与战争、与生死、与血火联系在一起。 也正因为如此,当我们经历了将近半个世纪的和平生活之后,英雄一词在我们生存的当代社会弱化了乃至趋向失落,在我们的文学中更是飞快地萎缩。许多人认为这是一个英雄消失的时代,如果需要呼唤英雄、或者人们和社会的英雄情节偶尔蒙发,仍会下意识地去记忆、去崇尚那些在早已远逝的战场上,金戈铁马、叱咤风云、纵横驰骋的将士,赞美他们笑洒热血的无畏气概、颂扬他们豪迈的壮烈情怀、讴歌他们波澜壮阔的不凡人生和留给后世的不朽丰碑。 然而尽管如此,我们的不满足又是相当明显的。和平的年代不能没有属于这个年代的英雄,和平时期的英雄主义无法从已经过去了的时代去寻找。任何一个时代的英雄身上都有着那个时代的强烈印记。我们这个时代应该具有属于我们这个时代个性的英雄。 那么什么是和平岁月的英雄?什么样的精神是和平岁月的英雄精神? 诚然我们可以列举出一个、两个、三个甚至更多的名字,他们舍身忘死扑炸弹救战友,大无畏地勇斗歹徒为人民,奋不顾身抢救落水的妇女儿童,但是在一个和平的年代,毕竟没有那么多的炸弹需要扑救、没有那么多的歹徒要数百万军人去勇斗、不会每天每时都有儿童妇女落水。军队仍在恪守着军队的职责,军人仍在从事着军人的职业,这是军人们在以另一种形式表现着崇高和牺牲,一种漫长的、默默无闻的崇高和牺牲。 一位乡村小学的民办教师,为了给两个女儿筹集学费,上山砍柴烧炭。在一个深秋的月光下,这位民办教师从山坡上摔了下来,等村里人找去他已经不能讲话了。民办教师的妻子没有哭天喊地,她默默地流着眼泪埋完丈夫,瞒着女儿、瞒着亲戚朋友,每天半夜起来走十几里山路去县城为一些同情她的单位拉粪挣钱。她发誓要让两个女儿继续读书,再苦再难也要让女儿把书读下去。我没见过这位平凡普通的乡村妇女是怎样顶着山区冬日的严寒和夏季的酷暑,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每天夜半起床走十几里山路去县城拉粪,更没像那位中央台的记者随这妇女一起体验走山路的艰难和拉粪的沉重,但我见过那辆粪车。那是一辆在我们江苏称为板车在北方叫做架子车的普通两轮拉车,两只胶皮车轮比自行车轮略壮实一些,两条木车把被加固了,车身上装了一只巨大到与板车拉车人极不相称的圆桶。圆桶横卧在板车上,桶肚朝上的方向开了进口,桶底留着出口,那只长柄粪勺告诉我,这位妇女每把一勺粪从南方公厕那种很深的粪坑里掏出来,再高高举过头顶送进桶肚上的进口需要花费怎样的力气!不仅如此,当太阳升起,清晨来到,好还必须呈着感激的微笑朝向从身边走过的形形色色的城里人。这位妇女自从失去丈夫后就这么干着,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除了大年初一,她每天都这么干着,直到她的两个女儿考进大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