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在《“遗民心态”与“角色化”》一文中曾说: 谈明、清以后的中国知识分子,有一种现象是很值得研究的,这便是“遗民心态”。从顾炎武、黄宗羲、王夫之,到王国维、陈寅恪,几百年间,文人多讲“气节”,有趣的故事不知流传了多少。“气节”当然可做分析。明末清初的“遗民”反抗外族入侵,是一种“气节”;王国维自沉昆明湖,能不能也算品性高洁?这些人都生于两个朝代之间,也都是新王朝的不合作者。因为失望于新朝,便不免留念旧朝。失望之中也常常寄情于旧朝文化,以往昔的时光驻足生命。陈寅恪或许例外,他比顾炎武、王国维还是进化了。这里颇有点儒家“杀身成仁”之态,细说起来,是民族的良知,其态颇为感人。中国知识分子的宝贵的精神,常常在这种心态中闪烁着。 但“遗民心态”有一个问题,一是为旧的主子守节,今人看来,便不免迂。王国维算是懂尼采、康德的人,偏偏在生存信念上,摆脱不了皇权的影子,便显得可笑。顾炎武到明陵拜谒亡灵,悲慨之气撼天动地,不免还是有点文人的奴气。这都是旧式文人,用今人的尺度去量,有苛刻之嫌。超历史地看古人,自然有距离感。但“遗民心态”,对后代知识分子,也曾产生了负面的影响。这便是“清谈”精神。“清谈”好不好?这要做分析。好的一面是在俗界中多了一片净土,是民族文化精神尚未堕落的表现之一。但历代“清谈”者,拒不入世,对当时社会的文化建设,是个不小的损失。于是文人越来越边缘化,鲜于直接影响社会进程。而支撑社会文化旋转的,大多是品学较逊于“遗民”的人。知识分子与社会的分离,不能说是好事。责任不能都在“遗民”那里,但“遗民”精神延伸的结果,却是更大的文化萧条,民风的积重难返,便一清二楚了。 鲁迅以后,中国知识分子才出现了真正意义的现代人格。顾炎武、王夫之、王国维等人与他相比,都要大为逊色的。“五四”个性文化,是对“遗民”心绪的巨大冲击。在鲁迅那里,人本的东西,入世的东西,特别是反抗绝望的东西,是极其深刻的。所以,谈知识分子在当下的社会角色,我以为鲁迅是很好的参照。“遗民”式的“清谈”固然不可缺少,但我以为更需要的是参与现实变革的务实的人。现实不都是净土,但没有人去改良现状,净土从何而来?倘没有务实者的出现,改造国民性,便是一句空话。 这常令我想起当下知识分子的“角色化”问题。孤芳自赏地躲在象牙塔里,把自己看成圣人,这便又犯了旧“遗民”的老病。是虚幻的道德感在作怪。倘若是真正面壁做学问,那又当另说。述而不作,或不述不作,均不好。文人固然有社会良知这一“角色化”问题,但“角色化”一旦把己身凌驾于社会之上,民众之上,而缺少“俯首甘为孺子牛”的殉道感和平民化精神。我以为知识分子要真正确立自己的价值意义,是殊难之事。 由“遗民心态”,想到当前文人的“角色化”问题,觉得可总结的事情很多。这是一个棘手的文化难题,涉及到中国知识分子的道德、信念问题。本文旨在抛砖引玉,以期文人们在此话题下,更深入地谈论下去。 写作此文时,我正在读陈寅恪的著作。坦率说,依我这样的知识阅力,评价这位国学大师,自己也觉得好笑。但既然在谈二十世纪的文人,无论如何,他都是个值得思考的人物。对我来说,陈氏更多给人留下的是一种敬重,仿佛一座难以攀援的高山,他矗立在那儿,以自己的博大、伟岸而显示着价值。但另一方面他与我们这代人的精神气质,似乎太远了。无论是其学识与品格,都不像胡适、周氏兄弟那样与我们这样亲近。似乎可以说,他是现代中国最后一位“遗民”,同王国维一样,在创造了辉煌的学术殿堂之后,便消失在黑暗之中。而那巨大的精神存在,后人要继续复制,已不再可能。 无疑,陈寅恪的一生是个悲剧。他的渊博的学识,独立的品格,与他所处的时代都严重地对立着。他从一开始,就一直处于时代主流思潮的边缘,从域外求学,到治学于清华国学院;从战乱流亡,到困居岭南,乱世之苦,一直干扰着他的生活。他差不多经历了从辛亥革命一直到“文化大革命”的各个历史风潮。在这样的岁月里,他与鲁迅、周作人、郭沫若、胡适诸种文人,走的完全是两条道路。他没有发起过一次社会文化运动,也没有参与诸种所谓变革的思潮。在巨大的社会变动之中,几乎没有多少中国人知道他的名字。除了在史学界有限的圈子之外,他的名字是寂寞的。 从1890年诞生起,到1969年含冤而死,他的生命恰恰与中国的文化悲剧那么深重地搅在一起。以至在死后,他给人间留下了那么多的遗憾。1902年,十三岁时便东渡日本求学;1905年,入上海吴淞复旦公学;1910年后,分别在德国柏林大学、瑞士苏黎世大学读书;1913年,就读于法国巴黎高等政治学校;1918年,去美国哈佛大学;1921年,在德国柏林大学梵文研究所。这些经历使他在学术领域,具有了一般人难以企及的知识储备。他精通的语言之多,范围之广,是令人叹为观止的。而他在史学、考古学、文学诸方面的贡献,也令后人企羡不已。作为一代史学大师,他给人留下的,是说不尽的文化话题。 但另一方面,他的个人情绪的极其私人化以及与现实拒不合作的态度,使他渐渐远离着民众。我读他晚年写下的《柳如是别传》等个人情绪较强的学术巨著,一方面惊叹于他博大的学识,严谨的精神,而另一方面,似乎觉得,其独立的品格背后,好像缺少些什么。那种“遗民”式的老态,那种与某些旧儒学之风颇为合一的美学情调,似乎在把人引向一种沉寂、衰朽。所以,我暗暗地想:当他告诫弟子,不要被“俗谛”所扰,要有独立的治学精神时,他是何等的伟大啊!可当看到他那么热衷于古戏,和儒雅的名士之风,又觉得与现实的人生远远地离开。我这种感觉,不是在强迫老人去做一些趋时的事业,对他而言,除了那样,还会有什么?我以为陈寅恪的复杂性在于,其渊博的学识与现代人的观念、生活,是背离的。或许,他评价王国维时那种为自由和独立意志而死的精神,更合适于他?在王国维的遗绪里,是不是也可以看见陈氏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