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回过头来将身心投入到生活中,才恍然悟出自己总算找到了自己的老师。世界上没有什么学问比生活更加深刻。如果说生活是个巨人,那么文学充其量是它灵魂深处的血液和神经。生活的毫毛动一根就会使这样的血液与神经发生震颤。 随着阅历的不断增长,我现在越来越发觉:那种貌似平凡、随处可见的东西,往往是最深刻、最难弄懂的,同时也是最容易使人误入歧途的。文学与生活的关系正是这样,没有谁说过自己不懂其中一些玄妙之处的,然而,又没有谁能做到在文学与生活的碰撞中,时时保持着清醒意识。生活时常有意无意地将自己打扮得蓬头垢面,听任作家们用自己的情感尺度来尽情梳理,其结果往往是大相径庭的,甚至出现人与鬼的差异。实际上,这种差异也是生活趁机对作家们的良心与良知进行拷问的结果。 我们常常对自己也对别人说,生活无所不在,生活就在身边眼前。情况也的确是这样,生活是每个人一起共同创造的,因此每个人的行为也就是生活的一部分,问题的症结是作家如何在自己的写作里,将这一部分的生活融入全部生活的大潮中。自1984年发表第一篇小说后,在很长的时间里,我陷入这种困境中不能自拔。事实上,那时我根本不知道也不相信这是一种困境,拼命地在斗室里营构着一批叫作“大别山之谜”的小说,主观地臆想创作出全新的大别山文化小说,我费了很大力气,思索了许多,探索了许多,在一定的范围内取得了一些成功。我那时并不太清楚,这种所谓的成功究竟有多大意义,只是凭空里给自己添了一些胆量,写了不少至少是在湖北省无人如此写过的作品。对于我的这些作品,第一个表示异议的是我父亲。有一次,他用红笔在我的一篇只有万余字的短篇小说上勾出83个表示看不懂的记号,我同他争执了一通后,以为这是代沟,而没有深究。但自此之后,我慢慢发现,自己的作品除了在文学圈子内,再也难以找到知音。现在回想起来,才发现那时的浅薄,自己居然那么牛皮哄哄,相信自己的作品是写给少数人看的,越是知音难觅越能体现它的价值。 在时间的不断推移中,这种文学观越来越显出它的苍白无力和破绽百出。如果一种事物沦落到只是少数人的事的份儿上,那么它离最后消失的日子就屈指可数了。这本是生活中最最简明的道理,奇怪的是自己那时竟视而不见。 熟悉我的创作经历的人,总是不理解,为何我能在1992年写出《村支书》、《凤凰琴》等作品,并且风格与以前迥然不同。说来的确奇怪,当我在先前的创作路数上正春风得意时,在一个场合里我偶然听到一首名为《一碗油盐饭》的小诗:前天/我放学回家/锅里有一碗油盐饭。昨天/我放学回家/锅里没有一碗油盐饭。今天/我放学回家/炒了一碗油盐饭/放在妈妈的坟前。说的人话音未落,我就感动得热泪盈眶。说实话,我从未读过也从未见过只用如此简单的形式,就表现出强大的震撼力与穿透力的艺术作品,那么平凡的文字却能负载起一个母亲的全部生命质量,而这种在贫寒与凄苦中竭尽全力给后人以仁爱、温馨和慈善,正是千万个中华母亲的人性之光。我一直为自己及时被这首小诗所警醒而暗自庆幸,事实上当时在场的业余作者有几十人,只有我一个人对这首小诗刻骨铭心。直到如今我还常常在琢磨它领悟它,聆听那字里行间中两代人生命的对话。我就是从它那里悟出作家的意义,并发现他们的不是:一种作家是用思想和智慧写作,一种作家是用灵魂和血肉写作,对于文学来说,后一类作家更为要紧,更为珍贵。 我不能说这部无名作者的小诗里包含着绝对的真理,那样就无法解释为何别人听了会无动于衷,只是说它对我这样的人才是艺术的真谛。其实,在文学里就应该这样,一把钥匙启开一把心灵之锁,有些人必须用世界级的名著才能见效,对于我一首关于油盐饭的小诗就够了。在我写作了《村支书》、《凤凰琴》等作品后,曾应邀到一个县里去讲课,当时我就讲了这首诗对我的影响。让我大为意外的是,这首小诗竟让一位看门的老头嚎啕大哭起来。那情景让我终身不敢忘记,并且还在往后的日子不断地叮嘱自己,希望自己哪一天也能写出一部让类似的普通人读后能歌能泣的作品来。 从这首小诗中我还慢慢地揣摩到,对于文学将要表现的生活,光有热爱和感情是不够的,还必须投入自己的灵魂和血肉。 对于自己从前的写作和写作对象,我一直是充满激情的,在许多时候都是爱恨交加的。然而,在激情的装饰之下,真正表达的只是自己的同情,怜悯,愤世嫉俗,痛心疾首。当文学面对生活时,作家不应只是一个隔岸观火者,如果这一点不做改变,那他就只能成为一个隔靴搔痒者。 当我回过头来将身心投入到生活中,才恍然悟出自己总算找到了真正的老师,世界上没有什么学问比生活本身更深刻。如果说生活是一个巨人,那么哲学只能是它的头脑,历史是其骨骼,而文学艺术则充其量是试图通达它的灵魂深处的血液与神经。生活的毫毛动一根就会使这样的血液与神经发生震颤。鄂西北有座城市的机关里曾发生这样一件事:一位精明强干的年轻人创办了这座城市的电视台,而且工作极为出色,深受同事们的拥戴,可上级就是不肯让他当正职,一再从外面调个平庸的正职压着他,他苦苦干了近十年后,心一灰,什么也不干了,玩了几年后,上级突然将其升为正职。我用它写成了名叫《秋风醉了》的中篇,后来几乎是照本宣科地拍成电影《背靠背脸对脸》,很多人都惊叹小说的深刻,其实这全是生活赋予我的。生活告诉我,仅靠情感是无法实现超越的,必须用自己的灵魂和血肉去作无情的祭奠。 作家不要太聪明,更不能自恃聪明,面对生活还是老老实实地将自己投入其中,这才是最要紧的。向生活学习,用生活来滋润自己,写作者才会有永远的生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