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到晚年,毛泽东越来越爱读历史,爱谈历史。历史内容,除革命和建设的风风雨雨以外,当然还有整个人类历史的风风雨雨。 诗人常常穿越遥远的时空,寻找切入现实的兴奋点。对一生偏好中国古代文史的毛泽东来说,晚年的诗思尤其如此。他的咏史情怀,沿着几十年革命和建设的途程,终于上溯到了几千年烟波浩渺、浪峰叠涌的历史河道。 这样的诗情,事实上从50年代末60年代初就开始了。令人深思的是,进入他不乏挑剔的胸怀的,都是些志大才高而又命运多舛的悲剧性人物。 首先是中唐唐文宗时期一个叫刘蕡的人。当时,宦官专权很厉害,皇帝事实上被架空,朝中许多官员也屈服于宦官的压力,都不敢说话。刘蕡只是进士出身的小官,但他四处宣传自己翦除宦官的主张,要求把政治权力归宰相,把军权归将帅。一次,唐文宗举行“贤良方正”科的考试,被录取的人可以担任比较重要的官职。刘蕡写的对策洋洋五千字,指斥朝政,说“阍寺持废立之权”,“宫闱将变,社稷将危”,大胆提出一系列削弱宦官势力的方法。但考官怕得罪宦官,不敢录取他。被录取的人当中,有人甚至上书唐文宗,宁愿把自己的官职让给刘蕡,不愿让国家失掉一个人才。但唐文宗也怕宦官,没有采纳。只是由于舆论太大,才让刘蕡到地方上一个机构里当助手。后来宦官迫害他,让他屈死外地。刘蕡死后,诗人李商隐写诗悼念他,把他比作屈原、贾谊。 《旧唐书·刘蕡传》收录了刘蕡应科所写的对策,开头即说:“臣诚不佞,有匡国致君之术,无位而不得行。有犯颜敢谏之心,无路而不得进。但怀愤郁抑,思有时而一发耳。”毛泽东很赞赏这种狂达自信的性格,以及源此流泄而出的飞扬直露的文采,在一旁批了三个字:“起特奇”。似乎言犹未尽,又写一诗: 千载长天起大云,中唐俊伟有刘蕡。 孤鸿铩羽悲鸣镝,万马齐喑叫一声。 这首七绝原题为《咏史一首》,晚年审定诗稿时改为《刘蕡》。起句便以莫大的时空,造出一介书生刘蕡的不凡气慨。虽失意受挫,才不得展,志不能伸,但刘蕡仍如中箭摧羽的“孤鸿”,拖着带血的身子于一片沉寂的天空中,向敌对阵营大吼了一声。这一声,永恒地刻在了青史竹页之上,穿透几千年岁月,在20世纪的革命家和挑战者毛泽东心中激起深沉的回响。 这首诗写于1958年,不知是当时的什么现象,让毛泽东对千年以前剪除宦官的呼声如此共鸣,也许只是史家的一般感慨。但可以肯定的是,对刘蕡这类如鲁迅笔下试图跨越黑暗、寻求目标的“过客”人物,晚年毛泽东总是情有独钟。三年后,即1961年秋风萧瑟的季节,他又写下了一首《屈原》: 屈子当年赋楚骚,手中握有杀人刀。 艾萧太盛椒兰少,一跃冲向万里涛。 作为诗人,毛泽东无疑把屈原视为诗国的太阳。但这首作品显然不是一个当代诗人在品评一个古代诗人,而是一个政治家在品评另一个未得展其才志的政治家。事实上也先是有一个遭谗去职、放逐漂泊的三闾大夫(政治家),才造就了一个留下《离骚》这部千古绝唱的屈原(诗人)。毛泽东叹其磨难,感其情志的时候,最奇特的体会是二、四两句。把《离骚》这样的作品比作“杀人刀”,简直令人咋舌,也只有晚年毛泽东才会如此赤裸裸毫不避嫌地联想。“杀人刀”云云,究竟该怎样解读,实在是个难题。《毛泽东诗词集》的编者解为“屈原作《离骚》所发挥的战斗作用”,自无不可。但我的一位朋友在一篇题为《千秋一阕,英雄悲歌》的赏析文章中,理解为“屈原的人品和诗品,就像一把‘杀人刀’一样,毫不留情地解剖了世世代代的奸佞小人”,似乎更为切实一些。这一方面体现了毛泽东的人格选择:憎恨蝇营狗苟、卑劣污浊的“艾萧”小人,特别乐于在逆境中作坚忍的抗争;另一方面,确也反映了他晚年的一种特殊心态:面对对手的种种挑战,应该有一种剑拔弩张主动进击的斗争精神。如果我们再注意到1959年他在庐山会议上就说过:“骚体是有民主色彩的,属于浪漫主义流派,对腐败的统治者投以批判的匕首。屈原高据上游”,那么,诗中突兀而起“手中握有杀人刀”,就更为自然了。《屈原》与《刘蕡》,意境颇为相似。“艾萧太盛椒兰少”完全可以同“孤鸿铩羽悲鸣镝”对应,言二人处境相同,皆因人格高洁才志出众而受打击。“一跃冲向万里涛”则完全是“万马齐喑叫一声”的语意,言二人遇难不屈以身殉志的大丈夫气概。 同样的人物,让毛泽东赋诗称颂的,还有一个汉初的贾谊。 我们知道,1958年毛泽东曾把贾谊的《治安策》推荐给自己的秘书田家英阅读,在一些重要会议上,他也常常称道这位二十来岁就被汉武帝召为“博士”的“英俊天才”。汉武帝甚至还想任用贾谊为手握重权的公卿,但贾谊依然是遭受到一帮贵族大臣的反对和排挤,被贬为长沙王太傅。路过湘江的时候,遥想当年屈原被贬来此的情境,贾谊写了有名的《吊屈原赋》。接下来又被派为汉武帝最喜爱的小儿子刘揖的太傅,怀济世旷才,专心去做教育下一代的工作。可惜不争气的刘揖竟骑马坠落而死,弄得贾谊自以为“为傅无状”,在自责中忧郁早亡。天才短命,毛泽东为之动容。连写两诗评说。一首《七绝·贾谊》,一首《七律·咏贾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