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60年代中期开始,新中国文坛在惊风密雨中度日如年的时候,作为诗人的毛泽东,有他自己的心路历程。他的诗人心路,和文坛之路,仿佛是并行而进,但却时有交错。 1965年夏日的一天,时任全国妇联副主席的邓颖超陪同毛泽东接见外宾后,闲谈起来。她问毛泽东最近有没有写新的诗词,说:“很久没有读到主席的新作品,很希望能读到主席的新作品。” 不知道毛泽东当时是怎么回答的,反正在9月间,他就给邓颖超写去一信,说:“自从你压迫我写诗以后,没有办法,只得从命,花了两夜未睡,写了两首词。改了几改,还未改好,现在送上请教。如有不妥,请予痛改为盼!” 所谓“压迫”云云,不过是玩笑之语。“压迫”之下,除了应酬之作,鲜有好诗。况且毛泽东写诗,很难从命于别人的“压迫”,大多是有感而发,因事而作,缘情而出。 恰恰是1965年前后,毛泽东写了十来首作品,这是他的诗词创作中最后一个比较集中的时期。当时是什么样一个社会背景,不言自明,值得一提的是,毛泽东在这期间所写的,大多是咏史之作——咏几十年革命之史,赞几十年沧桑变化。 咏史,实际上就是在昨天和今天之间,架起一座思想之桥。 他给邓颖超寄去的,是刚刚写就的《水调歌头·重上井冈山》和《念奴娇·鸟儿问答》。《水调歌头·重上井冈山》是他这年5月下旬重回井冈山时构思写作的。 据当时陪同毛泽东回井冈山的中央办公厅副主任汪东兴5月22日日记记载: 乘汽车由永新县向宁冈县井冈山方向开去,天黑之前就到了井冈山山腰处的茅坪的八角楼。这里是毛主席当年工作和住过的地方。根据主席的意思,我们一行人没有下车,坐在车上围绕八角楼转了一圈。毛主席非常关注地看着八角楼,引起他无限的回忆。 由此不远即到达黄洋界。车刚一停,主席就下车快步走向山顶。毛主席满怀豪情地指着黄洋界周围的山峰叠嶂对我们说:“这就是黄洋界!当年我们就是利用黄洋界的险要地形,经过和敌人的几次较量,把敌人赶下了山。那时为了减少伤亡,保存自己,我们在这里构筑了一些工事,给敌人很大打击。”接着,主席说:“东兴同志,你去那边看看,还有没有当年工事的痕迹?”我按主席指示的方向去查看了附近的地形,回到主席身边向主席汇报说:“主席,有几个地方还依稀可以看出有当年构筑的壕沟式工事在。”[1] 《水调歌头·重上井冈山》是在5月27日这天下午写的。当时他还以“念奴娇”词牌写了一首《井冈山》,构思和语境与《重上井冈山》大体相似,或许是先写的“念奴娇”,觉得不太满意,便换成“水调歌头”重写。如果加上当年创建井冈山根据地时写的《西江月·井冈山》,他一生以此山为题便写了三首词。 的确,井冈山是毛泽东作为革命家开始走上自己的道路的起点,是培养他的军事天才的摇篮,也是他作为别具一格的马背诗人的起点。这座南方的普通的山脉在他的心目中占据着何等份量,是可想而知的了。难怪,我们从保存下来的一段电影资料中看到这样一个镜头:72岁的毛泽东甩掉跟随的人群,独自大步地走向一峰峦崖边,然后神色凝重地伫立眺望。我们不知道他当时心里在想什么,只知道一个新的战略构想正在他胸中酝酿,一场新的政治革命——“文化大革命”已经露出前兆;还知道他后来常常说,大不了再重新回到井冈山打游击! 这次回井冈山,离他1927年引兵井冈,开创中国革命第一块根据地,整整38年了。38年前,他在井冈山上苦斗时写的那首《西江月·井冈山》里说,山上山下,布满一片“鼓角”、“旌旗”、“炮声”。这次“故地重来何所见”?这是毛泽东在两首新作里以大量笔墨所描写的。一说是:“多了楼台亭阁。五井碑前,黄洋界上,车子飞如跃。江山如画,古代曾云海绿。”一说是:“千里来寻故地,旧貌变新颜。到处莺歌燕舞,更有潺潺流水,高路入云端。过了黄洋界,险处不须看。” 所见是令他高兴的。但这不是他写诗的目的,不是他诗中的要谛。正像38年前在“敌军围困万千重”的时刻,“我自岿然不动”一样,这次重返故地,他要说的心里话是: 三十八年过去,弹指一挥间。 可上九天揽月,可下五洋捉鳖,谈笑凯歌还。 世上无难事,只要肯登攀。 ——《水调歌头·重上井冈山》 犹记当年烽火里,九死一生如昨。 独有豪情,天际悬明月,风雷磅礴。 一声鸡唱,万怪烟消云落。 ——《念奴娇·井冈山》 从革命战争到社会主义建设,38年的历史步伐,留下的除了“莺歌燕舞”的如画江山以外,更重要的是沉淀着这样一种豪情——“可上九天揽月,可下五洋捉鳖”;激发着这样一种意志——“世上无难事,只要肯登攀”。这些豪情意志,既是昨天的历史积累下来的精神和情感,也是创造今天和未来的动力和信心。而眼下最要紧的,是要运用和激发这种“天际悬明月”般的豪情意志,让捣乱的“万怪”们“烟消云落”。 且注意,这里的“万怪”所指为何? 当然首先是指已经被历史荡涤一过的反动势力。但是,那毕竟是有些遥远的事情了。毛泽东是现实主义者,在1965年,他心目中的“万怪”,更多的是被他视为主要危险的国内外“修正主义者”。 这不是孤证,也不是猜测。1965年1月,中央在一个被简称为“二十三条”的文件中,明确提出,当时正大力开展的“社会主义教育运动”的重点,是“整党内那些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3月间,苏共在莫斯科召开“共产党和工人党代表协商会晤”会议,中国的《人民日报》等发表编辑部文章,说这次会议是修正主义公开分裂国际共产主义运动的极其严重的步骤。这年秋冬之际,毛泽东还写了几首反修诗词。9月间写成寄给邓颖超的《念奴娇·鸟儿问答》,其语码和语境,在嘲笑和蔑视中,一如过去的“打鬼”,一如当前的“消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