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言 刘震云的文学实践逼使我们不得不创造一个新的概念作为阐释他的文学成就的基点,否则就无以把握他的艺术世界和他的精神体验的独特性。在屈指可数的一小批优秀作家中,刘震云的过人之处即在于他对中国生活的最痛切的体悟、最深刻的洞悉,以及对其体悟和洞悉的外具谐谑效果、内具耻辱意蕴的艺术表现。“中国生活”即是我所说的新造之词。这当然是一个庞杂而又十分模糊的词,我用它包涵如下方面的内容:五千年文化传统及与之相伴随的观念体系,社会、政治、文化、经济、意识形态等等方面在相互适应相互摩擦中所形成的独特的运转机制和操作方式,个人受制于以上二因素在生活各个方面所形成的独特的反应方式、行为习惯、心理状态,个人在长期的体察中对以上三因素所感到的情感压抑、精神痛苦和瞬间顿悟中所呈现的道德耻辱感。诸般因素所构成的存在意义上的实体性和一致性以及它在伦理价值、文化精神、人文气质上所表现出的相关性和整体性,即是惟有“中国生活”才可概括的东西。也就是说,在结构分析、形态描述、文献表达上,中国生活不一定有多少不可忍受的缺陷与荒谬,只有当你长久置身于这样的存在实体和精神氛围之中,饱受颠弄、搓蹂与摧折,你才能够省察到许多不可理喻不可言传的微妙之处。这样的微妙之处,是逸出语言和概念之外的,我们无法用常理、用确切的词语揭示它。要捕捉它的存在,只有一显一隐的两种方式,显者即为艺术作品所创造的表象,隐者即在体察与思考中所滋生的情感。 这种表象反应不为艺术家所独有,非艺术家的许多无意识现象,诸如无意识的想象、梦象、幻想均属此类。情感反应更不独属于艺术家,许多精神病患者,许多有巨大声音或剧烈行为的思想家,甚至许多为人们所不耻的黑道人物黑道现象,均可说与中国生活的微妙之处有着微妙的情感关联。艺术家比常人优异之处在于,他的表象反应与情感反应是互为表里的一个整体,他正是有了情感才需要创造表象,他创造表象正是为了表现他的情感。而且,当情感与表象结合成整体,即具有可传达性,艺术家可以以此方式传达他的体验,用以感染和启悟读者。 在这样的意义上,刘震云是一位优秀的中国生活批评家和一位同样优秀的艺术家。一位作家在谈到《新兵连》时,称它最好地表达了“中国式痛苦”。一位批评家曾说《故乡相处流传》是借历史表达作者“对当代人生的苦思冥想”[1],另两位批评家则不约而同地指出刘震云的历史小说是从现实的生活经验出发的[2]。一位日本学者说《单位》里的人物变形得如此奇特,是标准的现代派作品,刘震云就此辩解道,中国人一点也不觉得奇特,“因为大家都这么活着”[3]。批评家陈晓明说得最为明了:“刘震云揭示了日常琐事中令人震惊的事实”[4]。所有这些讨论,一致揭示了刘震云的文学世界与当下生活、即当下的“中国生活”的血肉相联的渊源关系。在此基础上,再来讨论刘震云对于中国生活的大感觉、大蔑视、大义愤、大想象,就不会显得突兀。我的讨论将从他的表象通向他的情感,以获得对他的艺术世界的审美愉悦,对他的灵魂痛苦的理解与共鸣。 大感觉 写小说要讲感觉。判定一个写作者是真艺术家还是假艺术家,主要的依据就是他所创造的文本中有没有一定的艺术感觉。艺术感觉即是作者对生活的审美发现。所谓审美发现,决不仅是生活阅历、生活经验之类的自然结果,主要乃是创作主体对社会、历史、人生、人性、自然界、时间等等事物(所有这一切统称为生活)的诗性感悟。这种感悟的发生除了必不可少的经验之外,还有赖于主体对生活的期待、审视、信念、想象。或者说,审美发现即是创作主体精神存在的一种方式,创作动机、创作行为、创作结果(本文)等等,各是这种存在方式的一部分。承载作者精神生活的最基本因素则是意象。一个作家的独特的审美体验,首先会通过独特的意象表现出来。 刘震云的小说,有着十分独特的意象系列和情景氛围。大概没有哪位小说家曾经像刘震云这样赋予厕所以如此深刻强大的表现力。《官人》的开篇第一句便是“二楼的厕所坏了”。这篇描写中央机关官场生活的作品,选择这样一个又脏又俗的物象下笔,堪称惊世骇俗。接下来的渲染更见效果。“……屎尿涌了一地。天气太热,一天之后,屎尿就变成了一群蠕动的蛆虫。有人亲眼看见了一个大尾巴蛆,正在往厕所对面的会议室爬。”那一位位尊贵的官员,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下一个个出场的。整个机关的存在和运作,都浸染于这种蛆虫遍地的氛围之中。作为物象的厕所,当然小于作为物象的机关。但厕所一旦被提炼为意象,就有巨大的涵盖力,它在小说中的存在就大于机关,大于人物,大于小说所展现的局部生活,而成为一种情调,一种象征,成为决定小说的意义与美学特征的关键因素。在《新闻》中,作者故伎重演,以厕所给小说一锤定音。“各报记者经过协商,决定十九点三十分至二十点十五分,在火车站收费厕所前集合。”可该在男厕所前,还是该在女厕所前,一时拿不定主意。大家一边吃着山珍海味,一边热烈地讨论。最后决定选择“男女之间”。此后整整两章的故事,都是围绕这厕所展开的。所谓男女之间,即为不男不女。所谓不男不女,即为不伦不类。不伦不类者,小丑、败类、卑俗、丑陋之谓也。这帮号称无冕之王的记者们,在厕所的背景下纷纷登场,开向不伦不类的社会,去干些不男不女、不人不鬼、不三不四的勾当。小说的这种主题,仅在开头的第一句话中,就凸然可触。《新兵连》以很大篇幅渲染军长的威武、庄严、慈善,然后刻意安排“我”与排长半夜上厕所时谈论军长,借助这个特殊的物象和氛围揭出军长原来是个大流氓。下笔堪称狠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