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现代通俗小说四阶段 如果说中国的通俗小说是在晚清开始了向现代意义的转折的话,那么,大致可以说真正现代意义上的通俗小说是从民国的建立开始的。[①]一部现代通俗小说史,便也可称之为民国通俗小说史。 目前唯一一部民国通俗小说研究专著的作者张赣生将1912年至1949年的民国通俗小说大致划分为三个阶段:“1912年至1919年是第一阶段,这是由晚清小说向民国小说的过渡阶段;1920年至1929年是第二阶段,这是民国南派小说的兴盛时代;1930年至1949年是第三阶段,这是民国北派小说崛起的时代。”[②] 张赣生承认这种划分“界线当然不会很精确”,[③]“其间存在着某些交叉现象”。[④]因为南派和北派不仅“在思想观念上是两代人”,[⑤]而且“还有艺术风格上的差别”,[⑥]所以他又把“民国通俗小说的发展史分为前后两段,前二十年是南派为主,后二十年则让北派居上。”[⑦] 本文认为,用南派、北派作为划分标志,虽明快醒目,但未免失之简单粗略。南派北派的概念,本身便缺乏比较精确的科学定性。这一称谓或许发源于鲁迅《有无相通》一文的启示:“北方人可怜南方人太文弱,便教给他们许多拳脚……南方人也可怜北方人太简单了,便送上许多文章……”[⑧]然而鲁迅此处的“北方人”和“南方人”并非意指北方作家和南方作家,细读原文可知,“北方人”指的是“直隶山东的侠客们,勇士们”,“南方人”指的是“江苏浙江湖南的才子们,名士们”,也就是说,作家是都包括在“南方人”里面的。 实际上,张赣生所划分的南派、北派,其差别并不在地域,而在于时代。首先,作家的籍贯或创作地点与其所属派别之南北不尽相符,如被列为北派的张恨水是安徽人,还珠楼主是四川人,陈慎言是福建人,而张赣生认为“久居天津,曾受还珠影响,并在天津成名,应属于北派作家”[⑨]的朱贞木,却又“风格近于南派”,“把南派顾明道的风格发展到一个崭新的水平”,[⑩]致使张赣生颇难自圆其说。 其次,南派与北派并非对峙于同一时空。先是“南派”独霸通俗文坛,那时尚无“北派”的影子。而“北派”崛起之后,“南派”便“由盛转衰”,张赣生解释说“也可将北派通俗小说视为南派通俗小说的发展。”(11)“后二十年北派居上时,才真正进入了民国通俗小说的新纪元。”(12)既然如此,何不简捷地分为前期、后期。以共时性的概念命名历时性的对象,徒滋纷乱。 何况,对南、北两派“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式的判断也与文学史实颇有凿枘。比如在“南派为主”的20年代,北方就有董濯缨的《新新外史》,在天津《益世报》连载达12年,名垂一时;赵焕亭的《奇侠精忠传》正集出了8册,续集又出了8册,加上《英雄走国记》、《大侠殷一官轶事》等,与南方的平江不肖生“一起揭开了中国武侠小说大繁荣的序幕”,(13)号称“南向北赵”;至于张恨水,他本人最看重的三部大作均诞生在20年代——1924年《春明外史》,1926年《金粉世家》,1929年《啼笑因缘》。而到了“北派居上”的后20年,包天笑、程瞻庐、顾明道等南派作家也迭有力作问世,特别是秦瘦鸥1941年发表的《秋海棠》,冠绝通俗文坛,轰动四方,再加上一批受新文学观念影响较深的后起之秀,难道把他们都解释成“身在南方,实为北派”或“南派受北派影响后之自然发展”不成? 所以,对于南派、北派之称,只能在不十分强调精确的语境中,出于对习惯提法的尊重,姑妄言之。南派、北派并非严格意义上的文学流派,作为一种风格差异,还可仔细研究,但不宜用来划分阶段,现代通俗小说的分期,应从更广的视角来加以判定。 把现代通俗小说的起点约定在民国肇元的1912年,基本不成问题。除了文学创作背景的巨变之外,还有两部重要作品可看作标志——徐枕亚的《玉梨魂》和吴双热的《孽冤镜》均在这一年问世。那么,此后的第一次转折发生于何时呢?张赣生定为1919年,理由是:“1919年,‘五四’新文化运动在北京兴起,对中国传统文化进行了广泛的批判,在小说方面,批判的矛头直指上海的通俗小说。”(14)新文化运动是五四新文学的起点,五四新文学的诞生,不但改变了通俗小说独霸文坛的局面,使通俗小说面对一个崭新的生存环境,而且迫使通俗小说调整自己的姿态,变革自身的面貌。所以,以新文化运动作为一个分界点,无疑是正确的。但是,新文化运动并非始于1919年,而应是1917年。新文化运动的主将之一李大钊早在1916年就痛斥当时文坛“堕落于男女兽欲之鬼窟,而罔克自拔,柔靡艳丽,驱青年于妇人醇酒之中……”(15)1917年新文化运动开始后,许多文章都对通俗小说大张挞伐。刘半农在《我之文学改良观》中云:“余赞成小说为文学之大主脑,而不认今日流行之红男绿女之小说为文学。”(16)胡适在《建设的文学革命论》中批评时下的新小说“全是不懂文学方法的:既不知布局,又不知结构,又不知描写人物,只做成了许多又长又臭的文字;只配与报纸的第二张充篇幅,却不配在新文学上占一个位置。”(17)周作人在《日本近三十年小说之发达》中批评当时的“作者对于小说,不是当他作闲书,便当作教训讽刺的器具,报私怨的家伙。至于对著人生这个问题,大抵毫无意见,或未曾想到。”(18)这些都在1919年之前。只是到了1919年,斗争进入高潮,出现了钱玄同《“黑幕”书》,志希《今日中国之小说界》,周作人(仲密)《论“黑幕”》、《再论“黑幕”》,鲁迅《有无相通》等重要批判文章,而通俗小说方面则有杨亦曾《对于教育部通俗教育研究会劝告勿再编黑幕小说之意见》等文章进行反击。 实际上,通俗小说界在1916—1917年之际,自身已经出现某些谶讳似的征兆。如鸳—礼派的代表性刊物《礼拜六》于1916年4月29日百期停刊,在这两年停刊的还有《中华小说界》、《民权素》、《眉语》、《小说时报》、《妇女时报》、《余兴》、《小说海》、《春声》等著名期刊,而1919年停刊的仅有《小说丛报》和《小说季报》,而此说亦不甚可靠。(19)1916年,虽非鸳—礼派但被视为鸳—礼派精神之父的苏曼殊写罢了他最后的作品《碎簪记》和《非梦记》,鸳—礼派骈文支派的开山鼻祖徐枕亚出版了他最得意的《雪鸿泪史》,自叹“江郎才尽,从此搁笔矣!”(20)“而1917年,被誉为“现代通俗文学的无冕之王”(21)的包天笑,竟几乎与胡适同时,倡导“小说以白话为正宗”,“文学进化之轨道,必由古语之文学而变为俗语之文学。”(22)凡此种种,均表明通俗小说的第一个转折点定在1917年要比定在1919年更有说服力。有关著作,如陈平原《中国小说叙事模式的转变》,陈平原《20世纪中国小说史》第一卷,赵毅衡《苦恼的叙述者》,杨义《中国现代小说史》第一卷,也均在分期或进行资料统计及定量分析时,把1917年作为一个分界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