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在中国这个古老而传统的乡土社会中,乡村和城市往往是以两种截然不同的面貌出现的。远离尘嚣、物质文明不发达的乡村,尽管是人们实际生活中千方百计逃离的土壤,却一直是人们精神回归的故乡。对那些出生于乡村却又居于城市的“乡村游子们”来说,乡村更是他们逃离文化差异冲击下精神困境的田园梦乡。乡村犹如一位慈祥的母亲,贫穷但更为纯朴,落后却不失优美。这种“乡村情感”反映在中国现当代文学中,便是作家们的创作不同程度地存在着的美化乡村的倾向。沈从文、废名等乡村田园的永不疲倦的歌颂者不用说,路遥、贾平凹、阎连科等新进作家在展示了乡村贫穷的图画的同时也留下了一个美好的乡村梦想,以“审丑”名世的莫言,在其“高密东北乡”风情画中,亦寄寓着一个“刚强民族精神”的幻想……乡村的纯朴、恬静、真诚成为现当代作家心中的永恒的净土。与乡村不同,物质文明更为发达的城市,尽管在实际生活中是无数乡村之子梦寐以求的生存之所,在文学中却常常扮演着一个不光彩的角色。身居城市的现代作家大多以乡村文化视角去打量城市,把城市描绘成为充满色欲和物欲、虚伪和堕落的怪兽。沈从文式的现代“乡下人”固然将城市描绘成罪恶的渊薮,但对城市文明怀着较大好感的新感觉作家有时也流露出对城市文化的惶惑和恐惧,当代作家贾平凹、莫言和众多知青作家同样在创作中表示了对城市的厌弃和批判(如《废都》和《红蝗》)。可以说,除鲁迅等少数作家之外,回归乡土和逃离城市几乎成为中国现当代作家的一种极普遍的创作姿态。 与大多数现当代中国作家不同,刘震云对乡村和城市则表现了双重的放逐和逃亡。读他的小说,我们心中常不由萌生这样的意象:一个疲惫的旅人,奔波在乡村和城市之间,希冀找到一个栖息之所,以安顿自己困顿的行旅,可城市和乡村都排斥和拒绝着他,而他也厌弃、仇视着城乡;在他的目光里,城乡两处都充溢着丑恶和黑暗,没有一片净土可以驻足。于是,他只有在深深的失望和痛苦中走向双重的逃亡,以一个双重叛逆者的身份展开对城市和乡村的批判性审视……这个疲惫的旅人就是刘震云。 因生计所迫,1958年出生刚刚八个月的刘震云就被外祖母抱到河南乡下抚养。从此,在河南这块古老而贫瘠的土地上,刘震云度过了他的童年和少年生涯。在此期间,恰逢诸如三年自然灾害和文化大革命这样的天灾人祸。饥饿、贫穷、死亡(刘震云曾几次险历死亡),以及畸形岁月中畸形的权力统治,给幼小的刘震云留下了深刻而痛苦的记忆。经过当兵、担任民办教师的几度曲折,在1978年刘震云才通过考入大学彻底地离开那片乡土,重新回到他曾降生其间却已阔别二十年的城市。 这种独特的人生经历,给刘震云及其创作以很大影响。刘震云不同于纯粹的乡下人和城市人,也异于那种“农裔城籍”、物质和精神分居城乡两地的“两栖人”作家。同他们相比,他没有自己明确的根。对于乡村,由于那并不是刘震云的出生之地,更因为他没有和父母亲一起共度乡村苦难的童年和少年,他感受不到那种真正的“乡村之子”所有的直接源于血缘情感的地缘归属意识,而不免有一种客居、寄寓乡村的感受;乡村的贫穷、饥饿、死亡和权力的你争我夺等在刘震云心灵上刻下的痛苦印痕,成年之后在现代文明影响下形成的对乡村文明的理性考察,更增强了刘震云对乡村的拒斥意识。换言之,尽管刘震云有长年的乡村生活经历,且不可避免地深受乡村文化的熏陶和浸渍,但他同乡村之间,仍有着天然的情感距离。对于城市,虽然那曾是刘震云的出生地,数年艰辛奋斗以离开乡土的经历也说明刘震云对城市确实曾抱有一种试图回到“生父”身边的渴望,现代文明的教育、城市物质文明的相对发达也促使他理智地意识到城市的优越并选择其作为自己的生存之所,但刘震云毕竟又是城市的“弃儿”,他同城市同样是有隔膜的。乡村文化的潜在影响,物质充盈但精神匮乏的城市文明与贫穷却单纯的乡村文明之间的巨大反差,以及由于缺乏城市童年和少年记忆而产生的对城市的陌生感,都不可避免地使刘震云对城市怀有一种疏远和厌弃的情感。假如说城市是刘震云的“生父”,乡村是刘震云的“养父”,那么,刘震云同二者之间的关系都是不和谐的。他不是简单地逃离这一个而亲近另一个,也不是简单地回归这一个的怀抱而弃另一个远去,他对二者都怀着双重的矛盾情感态度,既有同情相亲,但更多隔膜和拒斥。这种对生父与养父的双重矛盾态度,使刘震云常陷入情感与理智的巨大困惑和缠绕之中,最终导致他以双重的局外人身份对城市和乡村进行冷峻的审视与批判,并进而挖掘出城乡共同的灰色的人生和变形的灵魂。不过,这种双重批判又导致了刘震云找不到一个超出二者之上的理想和希望,找不到一个精神回归的家园,于是,他只有陷入精神的漂泊与逃亡,文学创作也随之陷入一定程度的困境。这种精神困境,我们将在下文做出更具体的分析。 二 刘震云不是乡村母亲的儿子,痛苦的乡村记忆更使他没有儿子对母亲的情感依恋与心理顾忌。与那种美化乡村的创作倾向不同,刘震云反对“把故乡当作温情和情感发源地的文章或牧歌”[①]。他冷静地、客观地以“他在者”的身份剖析、剥落着乡村的面目,他侥幸逃离乡村、心存后怕的感觉更加强了他的批判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