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8月22日,80后女作家郝景芳凭借《北京折叠》获得当年的雨果奖最佳中短篇小说奖,这是继刘慈欣凭借《三体》成为中国第一位雨果奖得主,仅仅一年之后,中国科幻作家再次获得这个科幻界的重要荣誉,在国内引发了新一轮的“科幻文学”的热潮,同时也引发了广泛的争论。 《北京折叠》讲述的是一个关于“城与人”的科幻故事,这个故事发生在未来的北京城里。那时的北京城已然被分成了三个空间,身处第三空间的垃圾处理员老刀因受人之托,从第三空间出发,来往穿梭于三个空间传递信息,多次身陷险境又都侥幸逃脱,最后完成任务,回到了第三空间。 从某种意义上说,《北京折叠》是一则未来城市的寓言。在这个未来的城市里,不同阶层的人生活在不同的时间、空间里,时空按照理性的原则经过了精心的规划和最优的分配,不同阶层的人也被分配使用不同的部分,彼此之间有严格的界限。被折叠起来的不只是城市,还有城里的人。通过老刀一家三代人的进城故事,城市像“巨兽”一样展露出它冷酷、严峻的一面。 现代都市作为一种现代的“发明”,作为现代化的重要表征,是对农村生活全面的超越和克服,本身就是一种乌托邦承诺。从这个意义上讲,城市只存在于我们的想象之中。在这些想象中,文本和现实相互建构。而科幻文学最终要关注的正是“上帝之城”和“尘世之城”之间的紧张关系,它回避最终的解决之道,提供的是一种关于未来的可替换的方案。面对这座未来的城市,《北京折叠》借助科幻文学这一形式将它折叠起来又重新打开,并在这“折叠”和“展开”的过程之中展开了对现代性的反思。 折叠的城市 《北京折叠》首先是一则关于城市的故事。在小说第一节的结尾,作者就借七环之外高速路口的大货车司机的视角,给了正在伸展与折叠的北京城一个特写。在这些货车司机的眼中,这座城市像巨兽一般地苏醒过来——“楼宇由折叠中站立起身,在灰蓝色的天空中像苏醒的兽类。城市孤岛在橘黄色晨光中落位,展开,站定,腾起弥漫的灰色苍云”①,整个城市笼罩在一种不祥的气氛之中。 这个折叠的城市被分作三层空间,三层空间分别属于不同的社会阶层,三层空间之间有着严格的界限。大地的一面是第一空间,住着五百万人口,他们是这个城市的精英和管理者,他们享有一天完整的二十四小时。大地的另一面是第二和第三空间,第二空间有两千五百万人,他们是学生和中产阶级白领,他们生活的时间是夜晚十点到清晨六点;第三空间生活着最密集的五千万人,活动时间是夜晚十点到清晨六点。从这里我们看到,空间不是同质透明的,它出于严格的规划和理性的设计。空间是生产出来的,被生产出来的空间同时也具有生产性。三个空间的差别不仅体现在时空的划分上,还体现在生活的方方面面。三个空间之间有着严格的界限,彼此之间存在着如此大的差别,所谓的“折叠”本身也是对社会阶层固化的一个隐喻。 我们不难发现,三个空间之间虽然相互隔绝,但并非决然分开,它们之间存在着层级上的递进关系。从第三空间小街深处的饥饿少年小李对第一空间里“一盘回锅肉”的想象——“小李低头看着他们,眼睛穿过他们,看到了某个看不见的地方,眼光里有热切”②,到第二空间里的研究生们对自己未来要到第一空间去实现梦想的期许,很明显,这三个空间之间存在线性上的层级递进关系,存在某种意义上的空间的时间化。空间被整合到时间里,从而被赋予了先后次第的等级关系。在线性时间观允诺的对美好未来的憧憬中,后一个空间就是前一个(或两个)空间的乌托邦,是它们急急忙忙要去实现的未来。 这个城市的时空都经过理性的精心规划,这其实是托马斯·莫尔在《乌托邦》里想象未来世界的方法,值得注意的是莫尔借水手拉斐尔之口描述出来的“乌托邦”,正是一个未来城市的雏形。在那里拉斐尔看到了“生活得秩序井然的人民”③,比“我们”熟知的这个世界中的人民“生活得更秩序井然的人民”。在这个未来的国度里,一切都出于人为的设计而非自然,并因此显得大同小异:“我们只要熟悉其中的一个城市,也就熟悉全部的城市了,因为在地形所许可的范围内,这些城市一模一样”④。作为一个正在迈进现代性门槛的人,莫尔所构想的乌托邦其实受到一套理性主义或观念主义的支配,在这些观念的背后其实是“自由”“平等”“博爱”等启蒙的“大叙事”。也就是说,现代城市本身就是启蒙理性的产物,启蒙运动所信奉的是通过理性的力量可以很好地理解并指导生活。 在《北京折叠》中,之所以要把北京折叠起来,也是城市规模化、人工智能化发展的结果——完全是出于理性的自觉设计。按照第一空间里的葛大平的说法,为了解决经济发展和失业率上升之间的矛盾,“最好的办法是彻底减少一些人的生活时间,再给他们找到活干……就是塞到夜里。这样还有一个好处,就是每次通货膨胀几乎传不到低层去,印钞票、花钞票都是能贷款的人消化了, GDP涨了,底下的物价却不涨,人们根本就不知道。”⑤而当城市出于某种原因被折叠起来以后,折叠的原因就被掩盖起来,使得这个“巨兽”一般折叠的城市看起来显得“很自然”,好像这个世界本该如此,或者说向来如此。在小说中我们看到,虽然折叠城市的大地两侧由于人口和建筑分布的不同,重量并不均衡,但“第一空间的土地更厚,土壤里埋藏着配重物质……第一空间的居民因而认为自身的底蕴更厚”⑥。很明显,这种“底蕴”本身就是一个传统的“发明”的过程,是一系列权力运作的结果。正因为这种“底蕴”的“发明”,反过来又加固了三个空间之间线性上的等级关系。因此现代都市虽然看起来代表了人们的普遍向往,但这种高度同质化的追求——所有的城市都一样,所有的市民都只有一个梦想(到底是谁的梦想?),毕竟牺牲了(或者说压抑了)丰富的多样性,这样出于乌托邦叙事之下的城市就显露出它反乌托邦的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