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启蒙在中国现代史上的命运,有两个著名的观点,一是李泽厚的“救亡压倒启蒙”说,二是汪晖的“启蒙的自我瓦解”说,前者是外因论,强调“时代的危亡局势和剧烈的现实斗争”,迫使“政治救亡的主题”全面压倒了“思想启蒙的主题”①,后者是内因论,认为“中国启蒙思想由于缺乏统一的方法论基础”,从而“马克思主义的经济决定论”取代了“启蒙主义的文化决定论”②。不难看出,二者虽然归因不同,但都预设了“启蒙中断论”和“启蒙/革命对立论”。 正是因此,鲁迅在1925年重启“《新青年》上已经说过的‘思想革命’”③,就显示出了重大的历史价值和研究价值:首先鲁迅是五四启蒙的核心参与者和传承者,这就直接挑战了“启蒙中断论”;其次1925年正是国民革命展开时期,这场再起的思想革命直接遭遇了新式政治革命,并产生了互动、冲突和离合。但是,对这场思想革命在当时和今天都缺少充分的关注④,亲与其中的高长虹1926年这样解释: 去年一年北京的出版界,因为特殊的时局的缘故,思想上引起一个小小的运动,这运动因为艺术的色彩比较多些,所以一般读者们都难于认识它的真象。从事运动的人呢,大抵自己又都不明说,所以直到现在世间还像没有什么也者。但这个运动,虽然没有那样普遍,但比新青年运动却深刻得多,它是会慢慢地踏实地表现在事实上呢。其中虽然也不是没有派别,但当时的精神却是一致的。就形式上说,可分为莽原,语丝,猛进三派……三派之中,又以莽原为最急进。⑤ 但是,等到鲁迅1927年南下广州,国共两党都在自己的报刊上欢迎鲁迅在革命中心继续“思想革命”的工作: 中国思想界的权威,时代的战士,青年叛徒的领袖鲁迅先生应中大之聘,已于两日前由厦门跑到我们赤色的广州来了!……同时,希望先生继续历年来所担负的“思想革命”的工作,引导我们一齐到“思想革命”的战线上去!⑥ 我们也想来欢迎鲁迅。可是我们不敢胡乱把“思想界的权威者”“时代的前驱”等等大帽子给他戴,因为这些正是他所鄙弃的。我们觉得鲁迅之所以值得我们青年的欢迎,是他在“思想革命”这项工作上的努力。⑦ 显然,五四启蒙不但没有瓦解,还遭遇了政治救亡,不但没有边缘化,倡导者还一跃成为革命时代的权威、战士和领袖。事实上,这是一个在法国大革命中也出现过的重大现象,托克维尔曾对此发出过极富洞察力的追问:“作家一无地位、荣誉、财富,二无职务、权力,怎么一变而为当时事实上的首要政治家,而且确实是独一无二的政治家,因为其他人在行使政权,唯有他们在执掌权威?我想用几句话指出这个问题,让大家看看这些似乎仅仅属于我们的文学史的事件,对于大革命,以及对于我们今天,产生了何种非同小可的影响。”⑧而本文也想由此探究三个相应的问题:鲁迅为何要在一个国民革命时代重启思想革命?为何思想革命遭遇国民革命的结果,是“文人”变成了革命时代的“首要政治家”?这种文学和革命的互动对历史和今天产生了什么重大影响? 一、“特殊智识阶级”批判与思想革命重启 仔细考察鲁迅重提思想革命的两封公开信,会发现两个关节点:一是他认为1920年代初的中国在复古倒退,民国精神已经失传,“‘反改革’的空气浓厚透顶”,“甚至于竟是青年——的论调,简直和‘戊戌政变’时候的反对改革者的论调一模一样”⑨,因而只有回到《新青年》时的思想革命才能解决问题;二是他认为这次社会的倒退特别是青年的复古,是新知识阶级自己造成的,即“学者多劝人踱进研究室,文人说最好是搬入艺术之宫……这虽然是自己愿意,但一大半也因新思想而仍中了‘老法子’的计”,所以,“现在没奈何,也只好从智识阶级一面先行设法,民众俟将来再谈”⑩。显然,鲁迅的思想革命看似复古实则新变,目标已从之前的“民众”批判转向了“智识阶级”批判。 (一)“文化革命”与“知识阶级领导权” “智识阶级”不同于后来经常使用的属于“小资产阶级”的“知识分子”概念,它1919年从日本传入,使用时间不超过十年,实际是流行于“1920年代中国”这个特定时空里的一个过渡概念。从命名就可以看出,它虽然以马克思的“阶级”论为基础,但不是从经济而是从文化角度突出了“知识”的重要性,特别强调“智识阶级”与“劳动阶级”“资产阶级”并列的独立性(11),目的是以自身阶级为主体来领导社会变革。事实上,在近代史的特定时期他们的确做到了这一点,陈独秀1923年就指出“戊戌前后的变法自强运动,辛亥革命运动,‘五四’以来的国民运动,几乎都是士的阶级独占之舞台”(12),如果将1920年代也算入,整个“知识阶级领导权”的变迁史大致可以分为晚清、五四和国民革命三个阶段。 晚清中国最初主要是官僚和皇权主导的器物和制度变革,但随着洋务运动和戊戌变法的失败,士阶层开始意识到文化变革的重要性。梁启超等人提出了“中等社会之革命”(13),“唯自居于士类者成一大部分,而出入于商与士者附属焉,出入于方术技击与士类之间者附属焉”,目标是“提挈下等社会以矫正上等社会”(14)。很显然,这是一个以知识阶级为主体领导社会变革的新方案,他们居于民众和国家之间,通过思想革命和公共领域来发挥力量,为此梁启超倡导三界革命,将“文学”从古代社会的边缘推到了现代变革的中心工具位置,并在《论小说与群治之关系》中提出了“新小说/新民/新国”的三合一主张,它实际是以十六世纪以来盛行欧洲的民族主义为思想基础(15),潜在沟通了“文学/文化/政治”。这些观念也影响到了鲁迅,他后来在日本弃医从文,提出了“精神界之战士”以“纯文学”撄人心、立人立国的主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