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长篇小说,《务虚笔记》是史铁生创作史上的第一部,也是中国小说史上的第一部——理由很简单,即我们还没有读到过类似于《务虚笔记》这样的长篇小说(或“笔记”):无论是叙述方式,还是渗融或洒落在其中的对于这个世界的各式各样的“印象”。当然,这种说法还不能等同于一般性的褒扬,但作品所呈显的开拓性或创造性,却是无论如何不能忽视的。我想,我们或任何一位忠诚于文学的人,在读这部四十万字的小说时,只要拥有相应的小说史常识,以及必需的耐心与品味能力(为了顺利进入作者的“写作之夜”还得暂时躲避一下现在的喧嚣或轻浮),那感受这部小说,并不需要很高深的学问。 在这里,绝不是一个传统不传统或是否背叛了先辈的文学遗嘱的问题(笼而统之的“简化”是不可取的),而是一个怎样看待人自身或人类处境——即人类自亘古走来、经由现在而走向无可知晓的未来的问题,或一个如何洞观与把握自己心目中的世界的问题。可以说,《务虚笔记》的一切叙述方式的独特或独创,都以小说作者的生存印象相关:“印象”之于新的叙述方式或叙述结构,只能认为是一种自然而然的吻合,也可以说,它恰如其分地顺应了处在“发现”中的“世界观”的表达。这,才是《务虚笔记》的价值或意义。因为它以小说的方式,传达了一种从遥远时代便开始了的求索,一种现在的对于人或人的群体的冷峻剖露,一种新的仍然是现在的目光投射下的关于人的存在状态的诘疑及无奈。 凡读过史铁生小说或散文的人(他的散文也同样是“笔记”),大都不会怀疑他是一个拥有无尽诘疑的作家,一个仰问苍天而最终依然被悖论笼罩着的作家。很自然,他的诘疑或他的仰问,首先源自他的人生景况或人生体验。但仅仅是“他”或“他的现在”么?在谈论中国作家的小说时,“社会”或随之而来的“文化”,往往成为无可摆脱的中心概念,而与之相关的“人的存在”或“人类的处境”,则很少视作感受或理解小说的涉指,也很少意识到作家的审美创造所可能连结的人类意义。这使我突然想到小说家李锐的《谁的人类?》。他在这篇与学院式论文无关的短短论文(随笔)中说:“当西方人在世界范围内推行了他们武力的和经济的殖民的同时,他们也更加深刻更加霸权地推行了西方的‘话语权力’,因而我们这些西方以外的人只好站在西方话语的外边说话,只好站在那座‘人类的’高山的脚下向上仰望。而其实那座高山原也不过是一座被一部分人用手搭建起来的山,并非是全世界的人类共同搭建起来的高山。不过,全世界的人类共同自觉自愿只搭建一座山的事情迄今为止还没有发生过。”且不说欧洲或北美的某些作品是否应该被冠以“人类的”评价,也不说中国已有的某些作品是否具备“人类的”意义,就说这部《务虚笔记》,把它称之为“人类的”大约是合乎实情而毫不逊色的。若要说“谁的人类”当然是一个中国作家的“人类”——甚至,只能是史铁生的“人类”,只能是史铁生现在的目光所能覆盖的那个“人类”。实际上,最杰出的作家也只能这样。 我时常把读小说当作一种与作家的交流。交流什么?无非是怎样看待这个世界,以及那种对于实在生活的印象。但在事实上,这种交流往往是不对称的,甚至是失衡的。我虽不止一次读了这部小说,可最终仍然感觉到交流的不对称或失衡。造成这种不对称或失衡的原因,一是交流双方的生存体验及永远漂流着的思绪走向的不同或错位,二是小说家始终着力于“现成思路”的挣脱,而读小说的人恰恰又被“现成思路”束缚着、浸泡着。何况,小说家在自己的作品中输入了由来已久的、甚至是全部的生存积累及对于人世的深深思虑,而我们的阅读无可避免地带有即兴色彩。我想,读《务虚笔记》这样的小说,不能不涉及到读者的阅历、经验乃至阅读时刻的处境或心境。于是,理解与呼应小说或重新感受我们的生存景况、再一次梳理我们对于这个世界的已有“印象”,也就不折不扣地演化为一个“问题”。譬如说,何为《务虚笔记》中的“务虚”?何为“写作之夜”中的“夜”? (《务虚笔记》始刊于《收获》1996年第一期至第二期,但至今没有引起文学界的重视,更谈不上可靠的、公允的、哪怕是“新”的、“现代”的或“后现代”的评论。这种局面的出现,其原因的复杂性恐怕要超出我们的想象力。) 喜好分类也是一种有意无意的“现成思路”,譬如把文学创作分成务实或务虚。其实,在文学的幻想中,虚实本是一家,相辅相成,历来如此。因而,这样的“虚实观”并不适合于《务虚笔记》——在我看来,《务虚笔记》的“务虚”与“写作之夜”中的“夜”,只是一种与已有文学不同的想象方式,一种把握人的存在或人类处境的独特形态,一种涉及了哲学思维及如何洞观现存世界的“冥望”——“务虚”的“夜”沉浸在悖论中。“虚”绝非一般观念意义上的“虚”,而“夜”,也不是世俗感觉中的“夜”。无所谓“虚实”;“夜”仅仅是幻想的那一时刻:“现在”。那是从混沌中脱颖而出的(社会)人性设计,或是为了人的前景而诉诸的基于“印象”的理性挣扎。不是命定也是命运:“我们并不知道我们最终要去哪儿,和要去投奔的都是什么(第2节);倘可以补充一句,那便是因为我们是人,是走过了漫漫旅程的人类这一物种的一部分(“笔记”中出现的都是“中国人”),因而只能如此,或只配是如此。 人受到折磨(广义的折磨),已是一种无须论证的事实,但永远得不到答案的是:“是谁想出这种折磨的?”这是最典型的史铁生式的诘疑与质询。“因而焦灼,忧虑,思念,祈祷,在黑夜里写作。从罪恶和‘枪林弹雨’,眺望自由平安”,“眺望乐园”,又说“乐园里阳光明媚。写作却是黑夜”——“如果你看我的书,一本名叫做《务虚笔记》的书,你也就走进了写作之夜。你谈论它,指责它,轻蔑它,嘲笑它,唾弃它……你都是在写作之夜,不能逃脱。因为,荒原上那些令你羡慕的美丽动物,它们从不走进这样的夜晚”。而你,因为你是人,处在现在中的人!这些“话语”都出自第十八章《孤单与孤独》。真正提纲挈领的是第一章《写作之夜》。如果史铁生是一位吟唱人类永恒的歌手,那便在《写作之夜》调整了他的琴弦,怎样的调子,怎样的旋律,怎样的意味,怎样的诘疑与质询,乃至陷落在悖论中的无助无奈的叹息与呼喊,我想是已经作了最初的确定——《写作之夜》,应该是《务虚笔记》的“序”。作者所要“务”的“虚”及所要作的“笔记”,在“序”中已有了规范或可能的轮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