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和韩小蕙,还有许多“文化大革命”后有着特殊经历的大学生,终于有了自己象征性的历史命名。当大家说“新三级”的时候,就如同中国人跟中国人说“右派”,说“知青”,或者“老三届”一样,在无意识中迅速掠过一个彼此不言而喻的时代背景,达成对其中内涵与外延特别的心领神会。 在“新三级”的历史命名下,我同韩小蕙,一个七七级,一个七八级。可是,史无前例的半年入学时差,竟使不同年级的我们在一个大阶梯教室里,几乎天天打头碰面却没有说过一句话地同学了好几年。那时,在我们两个年级的一百多号人中,有诸多才子才女,被统称为人物,韩小蕙就在这之列为老师和同学另眼相看。七八级的墙报上经常赫然贴着她的大作,这使得喜欢混迹在最后一排的我,每每用双眼拨开那些已经做了父亲的大男生们老农似的喷烟吐雾,从后向前闲望的时候,总是会格外注意人物们,自然也没有放过韩小蕙。在我的印象里,这个看上去是温柔敦厚的“七八女”,总是沉稳地坐在自己的位子上,好像总在一丝不苟地按照老师的要求做那些好好学习天天向上的事。与我们七七级几位勇于积极在讲台前亮相或具有叛逆倾向的人物相比,韩小蕙确实是太安静了,她永远是不出风头的,是慢条斯理和慢声细语的,也是严谨正统和尊师守纪的。我甚至能够想象,她的书本和宿舍也绝不会像我那样可以是漫不经心和乱七八糟的。 毕业后,一切也便随着已为人父的大男生们的烟消雾散而淡忘。重新唤起并印证我在阶梯教室里对韩小蕙这种感觉的,是她写于1991年的散文《生命总不成熟》。应该说,让我惊异和感动的,并不是文章中那些纯粹技巧上的东西,而是当时已经三十六岁的韩小蕙,面对着自己从少先队员到记者生涯的十八张照片,竟挚切单纯得如同一个沉浸于理想主义情怀的女中学生,始终紧紧地抓住人生的正面要义,不顾一切地用力追问,用力求索。我特别注意到,她在慨叹自己的生命为什么总不成熟的同时,又在用力拒绝着一种世俗意义或反面意义上的成熟,这使得韩小蕙一直在理想信念与现实处境的矛盾状态中苦苦挣扎,挣扎的结果,不是向现实投靠与妥协,而是坚定了自己于不成熟中的生命理想保持。她因为自己种种在世俗意义上的不成熟,用力地向所谓的“成熟”追问,求索到的却是心灵对所谓“不成熟”的认定,于是获得了自我激励。这种用力,不仅让我惊异,让我感动,还让我心疼。因为我知道,只有一个曾经是十分听党的话,听老师和家长的话的好孩子(女?!),好学生(女?!),才可能有这样的心灵或信仰基调的命定,才可能在一个精神匮乏的时代进行这样的追问与求索,才可能陷入这样的自我挣扎并舍得如此用尽心力。我在其中看到的,是一种与骨血融在一起的不可更改的生命颜色。我还知道,与其说这种信仰基调和心灵色彩的命定是韩小蕙的,不如说它也是属于“新三级”中许多许多用力活着或作文的人的。他(她)们这辈子根本不可能真正享有玩世不恭或玩文学一类的轻松,他(她)们在命定中被框定,很难成为对抗正统信念的逆子与逆女。 所以,多年前的一个深秋,当我在渤海边的一次文学会议上,意外地碰到穿着咖啡色毛裙温良恭俭让地坐在那里的韩小蕙,特别提到了这篇散文。等我闭上嘴,韩小蕙慢条斯理地说:是么? 2 是的。 不管人们用过多么深刻,多么美妙,多么玄奥,多么科学,多么这样或那样的话语,说明散文的本质,它在我的眼里都是一种非常私人化的暴露性文体。所以,我在散文的字缝里,看到的常常是一扇扇通向作者情感或心灵极深隐处的幽门。无论是坦率真诚的挥洒自如,是尽诉愁肠的长歌当哭,是老奸巨滑的滴水不漏,是矫揉造作的炫耀卖弄,是道貌岸然的虚情假意,那散文字缝里的东西都瞒不过人,仿佛从血管里流出的是血不可能是水一样货真价实。最高层次的阅读是什么?就是与这样的东西真正接通。如果在感觉上短路,你阅读的便不是作者,而是你自己。 我不敢说,自己都能够进入对韩小蕙的这种最高层次的阅读。但是,《无家可归》使我感觉一下子就与她字缝里的东西接通了,我读出了韩小蕙在无比的用力中,在无尽的追问与求索中,情感的深在绝望和心灵的不停滴血。这使我心痛和心疼。一个非常能干的编辑和记者,虽然能以她十几年如一日为他人作嫁衣的勤恳奉献,为报社撑起一方亮丽的文化小天地,却不知到哪里为自己撑住哪怕豆腐干大的能够挡风遮雨的生存空间。她拉着女儿甜甜的小手,在高楼林立仿佛天上人间的北京大街上流浪,无家可归!她在流浪中对人生的追问,因为太用力,而明澈透底地指向绝望: 虽说是社会进步了人人平等了谁都可以去购买这些可爱的小楼,可是钱呢?以我工资条上286元(其中还包括女儿的独生子女费、副食补贴等等)的财力,敢去想入非非那些动辄数十万上百万的高档楼?假如我能借得神人一口仙气,活个五百一十八岁,不吃不喝不花费不养家糊口,光干活一天到晚脑不停手不停脚不停,也许临死之前能买上一座?可是到那时连我女儿的女儿的女儿……也都早就老死了,我还守着一座空房子干什么用? 房子是为人最基本的生存保证,君不闻古猿人从树上刚一走下来,第一件事就是觅洞穴而居?君不闻成者王侯的帝王将相,哪一个不是大兴土木修宫殿,造了地上的再修地下的?君不闻世上最牢靠最赚钱最常胜不败的最长荣不衰的生意,就是房地产生意?君再不闻世上最摧人心碎的,不就是因了空间的困窘而使情人反目夫妇成仇妻离子散家破人亡? 显然,这样的绝望里已没有深渊,韩小蕙的一番用力追问已经穷尽和洞穿了它的深底。让我心痛和心疼的是,一个临逼着被自己洞穿的绝望深底的人,只是“因为有女儿在,还不得不留在人间”,她一方面用力追问着“我们真正的家在哪里呢?”一方面又以母亲的眼光重新打量那种生存的绝望,最终求索到的竟是“还有比房子更重要的精神的家园”,那是她以母亲的一颗心用力为女儿撑起的家——“女儿张开小手搂住我的脖子,乖乖地靠在她的‘家’上……我就是她的房子,可以为她遮风挡雨,可以为她除病去灾,可以为她赶走黑暗的压迫和坏人的欺辱,可以为她创造一个人文意义上的最温馨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