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用“千古文章未尽才”来表达对鲁迅早逝的遗憾。的确,五十六岁,正是一个作家、一个学者、一个思想家刚刚步入生命的金秋的时候,然而,鲁迅却在这个年龄辞别了人世。尽管鲁迅未到五十时,便被称为老人且也自认为老人,但放在今日,他应算是“英年早逝”了。如果考虑到母亲鲁瑞老人和两位胞弟周作人,周建人都得享高寿,我们就有理由认为,鲁迅原本也是应该多活几十年的。在这个意义上,用“未尽才”来表达对鲁迅过早离开人间的惋惜,也不无道理。 然而,与“未尽才”相比,“未尽情”,“未尽思”恐怕更为合适。鲁迅一生写下过大量文字,发表过许多见解,倾吐过种种情感、思绪,但,内心深处最真切的一些感受,最深沉的一些情思,却连同他瘦小身躯一起,走进了“坟”。有一种普遍的看法,即认为鲁迅是敢说真话是直抒胸臆的,如果做外在的比较,即将鲁迅与其他人相比,这种特色自然很明显,但如做内在的比较,即把鲁迅已经说出的真话与心里仍留着不说的真话相比,那也许就不能认为鲁迅是尽情说真话尽情地抒胸臆的。鲁迅说出过许多真话,这些真话至今仍振聋发聩,给我们以无可取代的启迪和教益。但用一个大家熟悉的比喻,鲁迅已说出的真话和郁积在心中未说的话相比,恐怕也就如冰山的水面部分和水下部分一样。 一、“在悲愤中沉静” 人们常常使用“心扉”这样一个很形象化的比喻。如果说心是有着门户的,那么,这门户通常是多重的。每重门里,存放的东西都不一样,越往深处,所藏的便越隐秘。而鲁迅的说真话和抒胸臆,常常不过是开启了外面的几重门,至于心灵最深处的那道门,则大多数时候是紧闭着的,在一生中,偶然有过半开半闭的时候,至于将那道门完全敞开,则从来未曾有过。 在鲁迅的文字中,可以分成两种部分。一种是那种面对社会的洞察,是表达对某种社会现象的感受、看法;一种是面对内心的审视,是抒发内在的某种情感、思绪。前者可以称之为启蒙性的文字,后者可以称之为抒情性的文字。应该说,那种较纯粹的抒情的文字,表达的是鲁迅内心更深处的情思。但这两部分文字也很不成比例,前者大大超过后者。如果说鲁迅著作如一片海,那种较纯粹的抒情的文字,则像海面上星星点点的浮冰。个中原因,王晓明先生在《潜流与漩涡》前两章中,曾从创作心理的角度有过细致的分析,他认为这是因为鲁迅的社会启蒙意识过于强烈,抑制了那种抒情冲动。总想以文干世,总渴望文章能对启发民智,改造社会有所裨益,于是,便难以不计功利地尽情抒发内心的情愫。这不但导致鲁迅纯粹抒情的时候很少,而且还使得鲁迅即使在抒发内心情思时,也忘不了时时针砭一下社会,也要顺手在某些人的鼻子上涂一点白粉,或“顺脚”把某具陈尸踢一下。也就是说,鲁迅即便在抒情的时候,也是三心二意的。 鲁迅的那些抒情色彩浓烈的文字,大多见于小说集《彷徨》和散文诗集《野草》中,除《野草》中有几篇写于1926年外,这两本集子中的文字,都写于1924和1925这两年。至于到上海以后,这类较纯粹的抒情的文字,便极少了。在我的印象里,只有《准风月谈》中的《夜颂》和《秋夜纪游》这几篇,尚能多少见出《野草》余韵。而这似乎也是为了与当时的新闻检查机关“较劲”才偶一为之的。迫于国民党文化专制的压力,《申报·自由谈》刊出“吁请海内文豪,从兹多谈风月”的启事。鲁迅为显示“谈风云的人,风月也谈得”,为显示“月黑杀人夜,风高放火天”也是一种“风月”,便写了《夜颂》,《秋夜纪游》这一类文字,也唯其如此,抒情在这类文章中,只是一种外衣,其笔尖仍然是针对社会现象的。 鲁迅晚年对居住在上海,虽然始终感觉不适,因而有一种逆旅心态,但文化心态,与北京时期相比,则显得沉静多了。1918年,鲁迅参与到新文化运动中后,有过一段慷慨激昂的时期,这一时期的文字,大多感情外露、情绪较激烈。新文化运动落潮后,又有过一段悲观、苦闷、彷徨时期,这一时期的文字,大多阴郁、灰暗,甚至有些晦涩,较多地触及了内心最深处的情思。而在上海时期,则既没有那种慷慨激昂,也没有那种阴郁、灰暗和晦涩,文字更从容也更冷峻,更舒缓也更老辣。试将《坟》,《热风》等北京时期的杂文与上海时期的杂文对照起来读,便会明显感到二者在语调、情绪上的差异。北京时期的杂文,如果说像那种燃烧着的明火,那上海时期的杂文,则更像那种通红的炭火。鲁迅晚年的文章,似乎很少“动怒”,甚至很少“动情”,下起笔来,总那么不紧不慢,那样冷静沉着。这当然也有外在原因。上海时期,文网甚密,言论的自由度较北京时期小,稍稍过激一点的文字便不能面世,这也迫使鲁迅在行文时要敛心静气。但这还不是全部原因。另一种原因,恐怕还在于心态的变化。晚年的鲁迅,文化心态,又趋于沉静,但这种沉静,并非指心如古井,而是指痛苦的沉淀和凝固。面对同一种丑恶现象,如果在“五四”高潮期,鲁迅也许会愤激得多,影响到文章,也会更热烈,但在上海时期,则只是慢慢地分析,细细地解剖。 当然,“动情”的时候也有。例如,《为了忘却的记念》,便是晚年较“动情”的文字。但若与写于北京时期的《记念刘和珍君》相比,则情感仍然收敛得多。两篇文章中,都写到了闻知噩耗后的心情,不妨将二者做些对比。 《记念刘和珍君》: 我在十八日早晨,才知道上午有群众向执政府请愿的事;下午便得到噩耗,说卫队居然开枪,死伤至数百人,而刘和珍君即在遇害者之列。但我对于这些传说,竟至于颇为怀疑。我向来是不惮以最坏的恶意,来推测中国人的,然而我还不料,也不信竟会下劣凶残到这地步。况且始终微笑着的和蔼的刘和珍君,更何至于无端在府门前喋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