毫无疑问,新时期的肖红研究取得了突破性的进展,从最初的“反帝爱国的女作家”的提出,到后来的“改造民族灵魂”的女作家的确认,人们的认识越来越逼近对象的实质。但遗憾的是这种探索没有继续下去,直到目前仍然停留在这一认识水平上。然而,不论是“反帝爱国”还是“改造民族灵魂”,都无法解释《马房之夜》和《后花园》这类优秀作品。那么,这是否意味着在这二者之外还存在着其他的东西呢?回答是肯定的。也就是说,在肖红的创作中,与“反帝爱国”和“改造民族灵魂”同时存在的是她对生命的深刻体悟。 作为一个具有“非女性的雄迈的胸境”[1]的女作家,肖红在致力于“反帝爱国”与“改造民族灵魂”的审美实践的同时,也开始表达她对生命的体悟。从最初的《镀金的学说》到临近生命终点的《红玻璃的故事》(只有构思),她在很多作品中都或淡或浓,或片断或整体地表达了她的生命体验。她常常由某种生活情境联想到整个人生,体味并表达出人生的悲凉感。《镀金的学说》本来是通过伯父言行之间的矛盾揭露封建卫道者的虚伪的,但由他与昔日情人重遇而引发的人世感怀中,却传递出人生易老的苍凉之感。《王四的故事》的本意是表现一个不觉悟的被压迫者的悲剧的,但在他的可悲晚景与美好的青春怀想的巨大反差中,也渗透着人生的凄凉感。《小城三月》主要是揭示旧的婚姻制度对女性的摧残,但在主人公翠姨的悲剧命运中同样透露出人生的悲凉。“小城三月”这一题目无疑是个象征,它象征着美好生命的短暂易逝。作品在对“春天的命运就是这么短”的感叹中,在结尾处加上的又一个春天来到了,年轻的姑娘们坐着马车去买衣料,“只是不见载着翠姨的马车来”的看似随意的一笔中,同样流露出生命的生生灭灭无法永驻的悲哀。而在《呼兰河传》中这一点更为明显。 如果说,上述对生命的体验还是在表达某种题旨时的偶然触发和顺手夹带,那么,在另一些作品中作家则通过完整的构思和整体形象的创造,“专事”表达了这种独特的感受。正如前文所说,肖红之所以感到人生如此悲凉,是因为她体味出“人生苦短”、“浮生若梦”,她的《马房之夜》就表达了这种感受。她在这里同样是在地主与长工之间展开情节,但她却放弃了《夜风》等作品曾经选用过的“阶级视角”,打破了阶级疆界,在生命的大视野中观照他们的关系。老长工冯山渴盼与少年时代的伙伴五东家重聚。当听说五东家不日就要到他寄身的少东家做客时,他极为兴奋,越是盼望这一刻的到来,越是担心此事是否有假,于是他逢人便问,以证虚实。他问马倌,问马夫,问厨子,问少东家,问倒脏水的老头,问丢着铜钱玩的小姑娘。这种反复的询问核实充分说明他渴见故人的心情的迫切。然而,这又绝非一种单纯的渴见故人的愿望,而是企图在这一重见中,在重见所引来的对“年青时的那一群伙伴”的回忆中,重温自己的人生旧梦,以找回失落的美好岁月。因此这种重会故友的欲望就成了生命在临近终点时对人世的苦苦挽留和死抓不放。它使人冷彻肺腑地感到了“人生寄一世,奄忽若飙尘”,“浮生若梦,为欢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这篇小说在肖红全部创作中是不容忽视的重要作品,它不但技巧圆熟,而且深刻地道出了人类对于生命的一种普遍感受。也许正因如此,它在发表的第二年(1937年)就被译成日文介绍到日本,四年后又被译成英文介绍到美国,成为肖红最早与外国读者见面的作品。 肖红之所以觉得人生悲凉,也在于她在原本就苦短的人生中发现竟有那样多无法回避的痛苦,而离合之悲就是其中之一;它仿佛一块极其粗砺的怪石,搓磨着人的肌肤,有一种无法言说的痛楚啃噬着人的心灵。她在《后花园》中曾用色彩斑斓而又迷茫惆怅的笔触叙说了一幕离合的悲剧,在无限惆怅的气氛中诉说了人生的悲凉。中年光棍汉冯二成子整年孤独地踞守在昏暗的老磨屋里,与小驴老磨为伴。突然,在他心灵的荒原上燃起了一簇鲜红的爱的火苗,他爱上了邻家的少女赵姑娘。但因自惭形秽,他又不敢表露这种心迹。他把它深埋在心底,有如岩浆被埋进地心。这种感情使他欣慰也使他痛苦,他为之兴奋也为之羞愧。然而,赵姑娘出嫁了,他变得精神恍惚,惘然若失。他升起了无名的惆怅,同时也感到了某种解脱。但在为去女儿家的赵老太太送行归来的路上,他顿时被一种无以名状的落寞和伤感所包围,他向无极的虚无发出“人活着为什么要分别?既然永远分别,当初又何必认识”的追问,发出“这样广茫茫的人间,让他走到哪方面去呢?是谁让人如此,把人生下来,并不领给他一条路,就不管他了”的抗议!作家在这个普通长工的生命体验中,表现了离合之悲加给生命的苦痛,既有诗人的感怀,又有哲人的沉思! 在生命苦短和离合之悲外,肖红觉得人生的悲凉还在于人永远无法逃脱命运的摆布,命运总是左右着人们,把人牢牢地固定在一条苦难的人生小路上。在此弥留之际,在她无法把这种体验化成文字的情况下,她仍然把表达这种体验的完整构思口述给骆宾基,让他完成她的遗构,这就是《红玻璃的故事》。虽然骆宾基缺少肖红那种浑然圆整地表达这种体验的能力,在关键之处只能予以直露的说明,但它依旧留下了肖红的心灵印记。王大妈被前往黑河挖金子的丈夫扔在家里,在十五年的漫长岁月中一直过着“寡清”的日子,但她仍然那样乐天勤谨。即使是在大忙的秋季,也挂念着外孙女小达儿的生日。在前往女儿家为小达儿庆祝生日的路上,她与所见到的熟人说笑不止,无忧无虑。但当她愉快地吃完小达儿的生日面条后,突然发现小达儿正玩着一个红玻璃花筒,由此她受到极大的震惊。她突然顿悟到原来冥冥之中有一个命运之神在驱驶着她们祖孙三代人。“自己的童年时代,也曾玩儿过这红玻璃的花筒。那时她是真纯的一个愉快而幸福的孩子;想起小达儿她娘的孩子时代,同样曾玩儿过这红玻璃花筒,同样走上做母亲的寂寞而无欢乐的道路(她同样被去黑河挖金子的丈夫抛在家里)。现在小达儿是第三代了,又是玩儿着红玻璃花筒”。她预感到小达儿“还是逃不出这条可怕的命运的道路”。一旦“窥破了命运的奥秘”,她便感到了“生活的可怕”。她被这一顿悟震惊了,击倒了,她失去了生的欢乐。此后,人们再也“听不见她的话声”,“再也望不见她那充满生命力的眼睛和笑容了”,以致终于在这一顿悟的打击下死去了。这个红玻璃花筒也无疑是个象征,它象征了人生命运的无法逃避,苦难的无法解脱,它写尽了肖红悲凉的人生体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