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8年6月13日,周扬专程到医院去看望重病中的郭沫若,望着这位中国文坛的泰斗、中国现代文学奠基人之一的老人,周扬忍不住对他说了这样几句意味深长的话:“你是歌德,但你是社会主义时代的新中国的歌德。”[1] 周扬将郭老比做中国的歌德,并非偶然。周扬清楚知道郭老的一生,深刻了解他的为人与事业。是的,郭老与歌德一样,是一位终生不懈奋斗的战士,是一位活动领域广、活动时间长,成绩卓著的文化巨人与社会活动家。而且,郭沫若与歌德,虽然国籍不同,生活的时代又相距百余年,但是,歌德的作品,早在中国五四时期,就悄然拨动了青年郭沫若的心弦,引起了他强烈的共鸣。 1914年初,22岁的郭沫若东渡日本,开始了长达10年的留学之旅。在日本,郭沫若学的是医科,但一直酷爱文学,尤其是诗歌,他从未忘情于吟诗作词。不过,此时的郭沫若,已不再拘泥于旧体诗词的写作,而开始了新诗的探索历程。郭沫若留日时,正是日本近代文学蓬勃发展的时期,日本作家除了创作出一大批作品外,还大量翻译介绍了欧美作家及印度作家(主要是泰戈尔)的作品,出版了一批外语原著,郭沫若由此有机会接触大量的外国文学作品。同时,由于日本医学属德国系统,为完成学业,郭沫若除了必须具备熟练的日语外,其德语成绩也相当不错,这为他直接阅读歌德、海涅等人的作品提供了极大方便。郭沫若接触外国作家,据他自己回忆,最先是泰戈尔,其次是海涅,再后就是惠特曼、歌德等人了[2]。这些文坛先行者们都对郭沫若产生过不同程度的影响,但不可否认,其中影响较大而历时较长的,恐怕非歌德莫属了。歌德对郭沫若的影响,不仅仅是艺术形式的启迪,更主要的还在于精神气质的沟通。 郭沫若是在1915年正式开始“认识”歌德的,并很快成为歌德的崇拜者。1919年,郭沫若着手翻译《浮士德》,1921年翻译《少年维特之烦恼》,后者曾是解放前再版次数最多的外国小说,在读者中引起过强烈反响。郭沫若心仪歌德,首先当然是时代原因。他曾在《〈浮士德〉第二部译后记》中写道: “我们的五四运动很有点像青年歌德时代的狂飙突进运动,同是封建社会蜕变到现代的一个划时代的历史时期。因为有这样的相同,所以和青年歌德的心弦起了共鸣。” 其实,能引起郭沫若心弦共鸣,并不仅仅是时代的因素和类同的社会矛盾,更重要的还在于歌德的人生态度、哲学观点与郭沫若十分沟通。郭沫若曾在《〈峩默·伽亚谟百零一首〉导言中》极力称赞歌德: “灵不偏枯,肉不凌辱,犹如一只帆船,既已解缆出航,便努力撑持到底,犹如一团星火,既已达到燃点,便尽性猛烈燎原。” 这几句话道出了郭沫若欣赏、崇敬歌德的真正原因。郭沫若赞赏歌德执着现实、关注人生、自强不息、终生奋斗的精神,这与他自己的性格与追求非常合拍,也是歌德能引起他心弦共鸣的重要原因。 郭沫若与歌德心弦的共鸣,在郭沫若翻译歌德的作品中表现得很明显。郭沫若的译作,倾注了译者满腔的热忱和丰富的感情,有些段落、字句,甚至可以看作是译者本人的情感渲泄。此外,郭沫若本人的新诗创作,如著名的《凤凰涅槃》,在精神气质上就与歌德的《浮士德》有不少相通之处,充分表现了两位大诗人心意相通。应当说明的是,如果仅就两部作品的创作过程、具体内容及篇幅而论,《凤凰涅槃》当然不能与《浮士德》相提并论。《浮士德》长达12,111行,是歌德惨淡经营60年,耗费毕生心血的作品,其内容庞杂,艺术地总结了西方资产阶级进步知识分子从文艺复兴到19世纪初叶300年间思想探索的历程,表现了歌德深厚的人道主义精神和辩证思想。《凤凰涅槃》仅248行,是郭沫若诗情灵感在一天内的结晶。但这并不影响《凤凰涅槃》在中国诗坛上的崇高地位,更不能否认它与《浮士德》在精神上的相通之处。 首先,两部作品的创作动机有其相似的地方,它们都本着对人类命运,民族出路的思考与关心而选择了民间传说作为艺术载体。歌德从小熟悉浮士德的传说,令他激动不已的,不是浮士德与魔鬼签约,出卖灵魂,以换取知识和人间享受的传奇故事,而是浮士德一生永不满足的奋斗与追求。歌德认为这才是人类生存、发展的重要条件,也是一个民族必须具备的品格。然而,当时歌德身处的德国,“除了卑鄙和自私就什么也没有;一种卑鄙的、奴颜媚膝的、可怜的商人习气渗透了全体人民”[3]。歌德虽然也常对这种庸俗习气妥协、迁就,但从总体上看,他对这种卑鄙俗气深恶痛绝,渴望冲破其束缚。镕铸了歌德思想、情感、体验的浮士德形象,就是他力图为德国人树立的生活榜样。在歌德眼里,人必须像浮士德一样,“投入时代的激流”、“追逐事变的旋转”、“必须每天每日去争取生活与自由,才配有自由与生活的享受”[4]。只有这样,人类才能到达理想的彼岸。 郭沫若创作《凤凰涅槃》时,虽然还只是个20多岁的留学生,但五四狂飙式的爱国运动,深深地震撼着他的心扉,他与不少留学生一起,组织社团,编写诗文,与国内学生运动遥相呼应。身在异国他乡,郭沫若深切地感受到作为“弱国子民”的屈辱与悲哀,因而对当时腐败、无能的中国政府更加痛心疾首,对造成国家分裂、民不聊生的军阀混战深恶痛绝,他感到5,000年的文明,“一切都已去了”[5]。中国向何处去?这是萦绕在爱国学生们脑中的严峻话题。郭沫若尽管诅咒现实,但他深信中国决不会沉沦,经过血与火洗礼而诞生的新中国,一定会屹立于世界的东方。基于对祖国热切的期望与坚定的信念,他选择了古老的阿拉伯传说“凤凰自焚而后生”的题材,创作了新诗中最有影响力的作品《凤凰涅槃》。郭沫若明确指出,这首诗“便是象征着中国的再生”[6],点明了他创作这首诗的本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