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冯小说无论在其现实性上还是在其艺术想象性上的最重要之处有两个,一是雅俗共赏,二是避开了性与暴力的描写。这些故意模仿小说用很奇特的方式来表现很平常的事情,用很普通的故事来收到很隐喻的效果,形成李冯雅俗共赏的后现代先锋特点。李冯的小说具有一种流畅性和简明性,但这不是说他的作品简单、肤浅,而是说他的小说具有清晰的故事性,以致这些故事本身已把形式和意义融合在一起。他的历史小说普遍运用了故意模仿或戏谑模仿的方式,但隐藏在这种方式后面的却是对于生活发现的透彻性,对于现代生活加以古典性比喻和讽刺的可能。他的古典人物和历史人物在当代生活所面临的困境,对当代生活衰败和混乱给出一种独特的形式和意义,也把一种古典精神的现代锋芒包含在这种复杂而和谐的体系中,以追求一种精神的伊甸园,来解释现代人设想自己处于与古典情境完全相反的处境。故意模仿的核心是戏谑讽喻,轻淡、沉静的嘲讽在这里占了主要地位,这些小说把互不相像的古典人物和他们的现代气质联在一起,依靠古典人物自身的矛盾性和人物与现实的紧张关系,既组织了故事的冲突,也反映了现实的冲突。利用故意模仿的任意性和自由性,李冯组织、控制、容纳了不同情绪和情境于同一故事中。 李冯小说在其现实性上表达了种种普通的生存问题和情感。 1.古典精神的怀恋。古典神和英雄,都表现了古典式的生存态度和道德价值。这种生存精神并非是一种简单的武松式英雄特质或牛郎式情感特质,而是用某种精神向度代表着完整的人格追求,这种理想人格包含了人类理想主义的现实化内容。古典作品中的世界,作为一种背景来抬高理想主义,降低现代人的个人主义,嘲讽我们自己。古代人注重精神生存,他们崇拜理想主义、道德价值、人格生存和英雄主义,现代人注重具体琐事,谨小慎微,古典精神已经弱化。 《牛郎》写了传说中的星社——牛郎和织女在世纪末的中国遭遇贬损和平庸化的故事,这种对天神的想象化不幸在现代人间被戏谑化、普通化、悲剧化、平淡化地加以实现:织女因牛郎的经济实力不够而觉得他情感不够成熟,和他离婚。 《我作为英雄武松的生活片断》这个对《水浒》的戏仿故事,借古典人物盛装现代情绪,故意毁损宋江和武松这样一直被人们颂扬的形象,破坏他们的古典英雄气质,借对古典英雄主义的戏谑和反讽,表达英雄主义在现代失落的遗憾和怅惘,借古典英雄的颓变,表达现代常人的平庸和委琐。 《另一种声音》中孙行者取经历程非常简单平庸,一路的无聊使孙行者非常厌倦,以至他回到水帘洞便一睡再睡。沉睡苏醒后在世界上的游荡表明对过去的精神追恋。孙行者的游荡与《尤利西斯》中斯蒂芬在都柏林的游荡相似,斯蒂芬在寻找一个精神之父,孙行者在寻找一个精神之根。古希腊精神和孙行者取经精神的伟大,衬托了斯蒂芬的渺小,而现代精神对孙行者的浸淫,也使他的古典精神日益弱化。 2.欲望的虚幻。把人们的现代问题用古典故事包装,可能很适合人们的眼下口味。《16世纪的卖油郎》中卖油郎所面临的三个问题集中地代表了李冯戏仿小说中现代人面临的困境和疑惑:其一,赚钱的欲望。赚钱的疯狂欲望和美依赖金钱去获得形成一种反讽效果:美只剩下了虚假的外表,美已被金钱的欲望所损害。其二,控制的欲望。卖油郎曾经试图反抗,但这种反抗毫无意义。有趣的是,这种对卖油郎的压力,既包括他的怂恿者父亲,也包括他的诱引者花魁,既是对象化的,又是动力化的,这使卖油郎无处可逃。其三,性的欲望。卖油郎力图对性欲和爱情加以区分,力图保持一种精神上的性实现,而这与周围的人对他的要求相互抵触。用花魁的十两银子身份和卖油郎的穷困来描写20世纪未部分中国人的感情失值时,在痛心金钱主宰人性和情感的普遍书写中别有新意。 由于欲望的追逐,古典织女早已蜕变为现代女郎,古典的织女精神早已在现代社会中衰落。使用世纪末用语、世纪末观念的牛郎和织女,不得不重新看待他们的关系,他们的浪漫关系已失去生存的古典土壤,他们只不过构成了一场普通的世纪末婚变。这个现实中普遍发生,又被小说普遍叙说的分居故事,因古典韵味和现代风情的融合而别致起来。人间已失去古典爱情的神性,而《牛郎》则可能在呼唤这种神性。 《另一种声音》中,孙行者的儿孙们都将他忘却了。相反,猪八戒的子孙们却异常活跃地繁衍着,并且发扬光大了猪八戒的享乐精神,沉醉于现代享乐主义。猪八戒的子孙们有不少是猪八戒乱伦的结果,这隐含着现代享乐主义的失控,成为现代生活的讽喻写照,以此怀恋纯朴的人性和英雄主义。 《墙》对于现代欲望的实现有一种困惑的、批判性的中国式哲学解释;有即是无,无即是有,欲望的疯狂实现并不能给人们带来什么,反倒有可能是一场彻底的虚幻。 3.真实的怀疑。被当代生存问题层层包裹的人,已经失去了真实性,既无法辨别自己与周围事物关系的真实性,又无法看到外在世界的真实。对于自己和世界存在真实性的怀疑,是对生存价值和意义的破坏,当存在显得可疑时,价值和意义自然有了虚假性。李冯的小说贯穿着一种强烈的怀疑情绪:对人们颓废生活和价值实现的真实性表示怀疑。按照李冯所采取的故事文本形式,故事表现了虚假性对整个现代生活的威胁。李冯在这些作品中所流露的忧虑和恐惧,表明当代生活中已经隐藏着这种商业化怪物。 当代人不可靠的真实性,被强制施行了戏仿的武松真实中。对武松作为英雄的真实性的拆损,实际上是对当代人真实性的怀疑。故事文本中将老虎和打老虎置放于武松的梦幻中,故意将真实和梦幻混淆不清。武松醉梦中怀疑自己的梦是真实的,酒醒后却又对自己打虎真实表示怀疑,老虎和打老虎对武松都不可靠,武松甚至对自己的真实存在也表示了怀疑:他只是个被放置在打老虎传说中的人物,他被人们传说得那么久,以致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