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翎,作为小说作家,早已为文学史家所注目,也为读者所熟知,但作为戏剧作家和文艺理论家,却迄今为研究者们所忽略,更为读者所淡忘。但是,路翎的小说、剧本和文艺理论,是同一株生命之树上结出的三种文学硕果。它们之间以同一血脉所连接,所贯通。要认识和理解完整的路翎,就应该全盘研究他在小说、戏剧和文艺理论三个方面的贡献。笔者才力有限,这里只能就路翎建国前的小说和戏剧作一尝试性的解读。 解读一位作家的作品,最不容回避的问题是,该作家作品的基本特点是什么?那么,路翎小说乃至戏剧的基本特点是什么呢?研究者答曰:高强度的心理描写,超常态的灵魂试炼。似乎路翎只是一个为心理而心理、为艺术而艺术的小说家,这里显然存在着一种根本性的偏差。笔者认为,路翎小说乃至戏剧中一贯的基本特点是,以高强度的心理描写和超常态的灵魂试炼,对于人物人性的内涵予以发掘和升华,特别是对于人物人性之辉煌予以照明和绘写。 一 在研究者那里,已经达成这样一个共识:解读路翎一系列作品的关键或曰钥匙,在于他解释《饥饿的郭素娥》时说过的一句话:“我企图‘浪费’地寻求的,是人民底原始强力,个性底积极解放。”然而,有必要指明,只有在弄清路翎所谓的原始强力和个性解放的准确内涵之后,它才能真正成为我们理解路翎一系列小说及戏剧作品的关键和钥匙。 1948年,针对着“在香港工作的友人们”(胡风语,见《现实主义的路》——杰注)的指责,路翎曾发表过题为《论文艺创作几个基本问题》的长篇论文,文中对这两个概念曾进行过明确的阐释和界定: “人民底原始的强力”是什么?它就是,反抗封建束缚的那种朴素的、自发的,也就常常是冲动性的强烈要求,这种自发性是历史要求下的原始的、自然的产儿,是“个性解放”的即阶级觉醒的初生的带血的形态,它是革命斗争和革命领导的基础。 个性解放,也就是社会斗争,不然,这受着封建束缚的个性如何解放呢?而且这是一切场合一切方面的行动和斗争,一切场合一切方面的反封建反堕落的阶级斗争。个性解放,是从封建的诸关系下解放出来的意思。资产阶级是不能够把个性解放这一任务进行得彻底的,因为它底历史要求到了某一点就停止了;工农大众及其先锋队却能够,而且必须把它进行得彻底。 把路翎如上的阐释,与中篇小说《饥饿的郭素娥》相印证来看,女主人公郭素娥正可说是“人民底原始的强力”的化身。粗野强壮的农家少女郭素娥,在逃荒中遭匪,被大她24岁的鸦片鬼刘寿春收留。留在刘寿春家里的几年中,郭素娥拼命劳作,收获的粮食却被刘寿春拿去抽鸦片,留给她自己的只有对于粮食的饥饿和对于性的饥饿。山里建起矿区之后,饥饿中的郭素娥复苏了潜在着的生命欲望和美好向往。她毅然献身于张振山——“她所渴望的机器工人里面的最出色的一个”——并向他倾诉心声:“我时常想一个人逃走哦,到城里去。”郭素娥满心指望张振山能把她从刘寿春手里解救出来,带她远走高飞,没料到,张振山只把她当作泄欲的工具。绝望之中,郭素娥为了报复也为了生存,开始卖淫。当刘寿春伙同保长和流氓惩罚并准备卖掉她时,她更是以死相拼。这样的郭素娥,与鲁迅先生笔下的单四嫂子、祥林嫂们显然不同,酷毒的物质剥削和精神奴役最终没有使她沉沦下去,反而激起了她为捍卫自己而不惜以死相拼的个性力量,爆出了人性的火花。郭素娥对于美好生活的向往,对于张振山的报复和对于恶势力的拼死反抗,集中体现了她身上固有的“人民底原始的强力”。这种原始强力在表现形态上虽然粗鄙、野蛮,但在总体指向上,是与个性解放、民族解放乃至于人类解放的历史要求相一致的。她所爆发的人性火花虽然有限,却不失为属于她自己的人性之辉煌。 小说中的魏海青,同样是一个满蕴着原始强力的人物。这是一个刚离开土地不久的矿工,有着闰土式的麻木。他真心爱恋着郭素娥,却又不敢去主动追求。发现张振山和郭素娥来往,魏海青出于嫉恨向刘寿春告发;眼见刘寿春们威逼并要卖掉郭素娥,他却没有勇气挺身相救。在郭素娥的惨死刺激下,魏海青才于悔恨中担当起自身的“精神奴役底创伤”,逐渐地趋于沉醒,以至于爆发了原始的强力,在与奸死郭素娥的流氓黄毛的决斗中献出生命,展示出自己人性深处的那份辉煌。 机器工人张振山,打从少年时代起,就参加革命,阅历过战争和刑场,残酷的争杀和惨烈的创伤,铸成他不被社会所容也难以能容忍别人的怪异性格。这样的张振山身上虽然也满蕴着原始强力,并超越了郭素娥的愚昧和魏海青的麻木,在某种意义上称得起是解放了的个性;但是,这种解放了的个性,与工农大众的社会斗争,也即真正意义上的“个性解放”是相脱离的。他爱恋郭素娥强健性感的肉体,在占有郭素娥之后,却又以她为“不相干的女人”,不愿为她承担责任;他不愿与剥削者合作,却只能“一个人捣乱”。当得知郭素娥被刘寿春们毒打并准备卖掉时,张振山的个性陡然间昂扬起来,但他并没有去救助郭素娥,而只是放把火烧掉刘寿春的房子一走了之。这样的张振山,是一个具有两面性的人物,当时的作用对比似乎还缺乏洞察力和批判力,正如他自己所承认:“张振山,似乎写得有些机械……” 尽管创作《饥饿的郭素娥》时的路翎,还没有能力准确地把握真正意义上的个性的解放和解放的个性,还不足以在“个性的积极解放”的层面上成功地绘写人性,但是,做为路翎创作道路上的第一块丰碑,《饥饿的郭素娥》已经预示出路翎文学创作的基本特点和基本走向:于原始强力和个性解放这两个层面上,发掘和升华人性的内涵,并特别钟情和倾力于照明和绘写人性中辉煌的一面。 二 于原始强力的层面上,发掘和升华人性的内涵,照明和绘写人性之辉煌,是路翎创作的重心之所在。这种对于人性的绘写,得力于他所独擅的高强度的心理描写和超常态的灵魂试炼。 秉承着原始强力的人物,大凡是苦难的贱民、水深火热中的小人物。与大多数的“七月派”同仁相仿佛,路翎本人就是一位从社会底层成长起来的文学家。他两岁丧父,继父又是个收入不丰的小职员,拮据的生活和“拖油瓶”的屈辱感,成就了他倔强而敏感的精神气质。抗日战争爆发后,流亡学生的流浪经历和煤矿小职员的工作环境,使他对于生活在社会最底层的那些无知无识的小人物有了更为切实也更为深刻的同情与理解。1939年,路翎因投稿结识胡风,以此为契机,他全身心地投入到矿区生活之中,在不长的时间内,写出《家》、《黑色子孙之一》、《何绍德被捕了》、《祖父的职业》、《卸煤台下》及《饥饿的郭素娥》等一系列于矿工身上寻求“人民底原始的强力”的中、短篇小说,初步显露了他擅长于以高强度的心理描写和超常态的灵魂试炼发掘和升华人性内涵的独特本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