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传统”这个词儿被用来指称鲁迅作品所具有的应为后人所珍视的主要特点,指称鲁迅的文化路向、宝贵精神、创作成功的要素和文学活动的价值指向,似乎最早是1933年在瞿秋白的《〈鲁迅杂感选集〉序言》里。瞿秋白把马克思主义理论用语"revolutionary tradition"译为“革命传统”,用在鲁迅身上:“历年的战斗和剧烈的转变给他许多经验和感觉,经过精炼和融化之后,流露在他的笔端。这些革命传统(revolutionary tradition)对于我们是非常之宝贵的。”他把鲁迅的“宝贵”的“传统”概括为“最清醒的现实主义”“‘韧’的战斗”“反自由主义”“反虚伪的精神”。接着是1937年冯雪峰说:“要以他(指鲁迅。——引者注)的全部著作当作我们文学工作的经典……要承接和发展这一种武器和这一个独特地诗的传统。”(着重号是引者加的。——引者)[1]在他们之前,好像没有人把“传统”这个词儿用在鲁迅身上;后来很长时间,类似的用法也不多,只是偶尔有“进一步继承鲁迅杂文艺术的优秀传统”[2]等说法;到七、八十年代,“鲁迅传统”“鲁迅文化传统”“鲁迅文学传统”等才成为常见的说法。不过,这时,尤其是八十年代中期以后,在许多人的笔下和唇齿间,“传统”二字用于“五四”运动起直至六、七十年代的思想观点、文学运动主流、文化行为规范时,那意味已经发生了很大变化:指称这些的时候所用的“传统的观点”“传统的提法”“传统的做法”等说法,大抵不含“宝贵”的意思了,而多是表示“旧的”“过时”“保守”“偏狭”“错误”的意思,用来作为“最新观点”“最新潮流”“最新文化态势”“现代最新……”的反衬、对立物、要推倒要取代的东西。鲁迅和鲁学已被称为“古堡”。所以,当“鲁迅传统”“鲁迅的……传统”被提到时,在人们头脑里唤起的概念、意味、情感倾向都有了比以往更多的分歧,都更复杂了。片面的、较全面的、贬的、以为“宝贵”的、以为“就那么回事”而一般化对待的都有。 先说情感倾向、意味方面。“五四”以来中国文学界的主流方面(或者说较多的人),在每个阶段都珍视鲁迅传统,他们许多人没有使用“传统”这个词,可是都大致像瞿秋白、冯雪峰那样,以为“非常宝贵”,都有继承和发扬的意向或激情。试看一些重要代表人物的说法: 蔡元培说:“综观鲁迅先生全集……方面较多,蹊径独辟,为后学开无数法门,所以鄙人敢以新文学开山目之”。(《鲁迅先生全集序》,1938年。) 陈独秀说:“鲁迅先生……有……自己独立的思想……鲁迅先生的短篇幽默文章,在中国有空前的天才,思想也是前进的。……不肯轻于随声附和,是值得我们钦佩的。”(《我对于鲁迅的认识》,1937年12月。) 胡适说:“五年以来的白话文学……成绩最大的却是一位托名‘鲁迅’的……从四年前的《狂人日记》到最近的《阿Q正传》……差不多没有不好的。”(《五十年来之中国文学》,1922年3月。) 林语堂说:“我们对于鲁迅的成熟的艺术必得另眼相看,以别于那班‘萌芽’的作者。如果鲁迅,这位叛逆的思想家,是戴上了‘青年叛徒们的领袖’的头衔,那就是因为…充分的成熟性和‘独到处’,充分的气魄和足以给他们仰望的巍然的力量。”(《鲁迅》1929年1月。) 茅盾说:“比他(指鲁迅。——引者注)年轻十六岁的我,不消说,是从他那里吸取了精神食粮……每读一次鲁迅的作品,便欣然有得,再读,三读乃至数读以后,依然感到一次比一次有更多更大的收获……就是因为他的作品精深与博大,就因为他既是思想家,又是艺术家的缘故。”(《精神的食粮》,1937年3月。) 郁达夫说:“如问中国自有新文学运动以来,谁最伟大?谁最能代表这个时代?我将毫不踌躇地回答:是鲁迅。……要了解中国全面的民族精神,除了读《鲁迅全集》以外,别无捷径。”(《鲁迅的伟大》,1937年3月。) 毛泽东说:“鲁迅在中国的价值,据我看要算是中国的第一等圣人。孔夫子是封建社会的圣人,鲁迅则是现代中国的圣人……他在文艺上成就了一个了不起的作家,在革命队伍中是一个很优秀的很老练的先锋分子……要学习鲁迅的精神。”(《论鲁迅》,1937年10月。) 巴金说:“我站在……鲁迅先生的灵前……心情很激动,我不相信他会死……的确,他怎么会死呢?二十多年来,我每想到他,我就感到他那强烈的爱……他给了我多少的勇气,给了我多少的温暖!”(《鲁迅先生就是这样的一个人》1956年7月。) 周扬说:“鲁迅所留给我们的文学遗产,是一个时代的伟大高峰,包含了极为广博的学识、哲理和智慧。他的独特而热烈的文风也是永远值得我们学习的典范。(《学习鲁迅,沿着鲁迅的战斗方向继续前进》1979年5月。) 以上所举几个时期、几方面有重大影响的人所说的有代表性的话,足以证明中国二十世纪文学的主流方面是珍视鲁迅传统的。至今还是如此。当代有深刻丰富的思想、有较大成就的作家、文学理论家中多数的老、中、青年还是觉得鲁迅传统“宝贵”,觉得当今社会、当今文化、当今文学仍然很需要鲁迅,感到鲁迅仍然活在他们心中,活在当代,而且走在“前面”,认为他的古代、近代文学传统与我们更切近,属于“现代化了的文学”,更值得重视和发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