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 一九九六年六月十八日 地点 南京大学中文系会议室 一、个人化时代与个人化写作 丁:九十年代是一个被诸多评论者称为“个人化”的时代,很显然,这是相对九十年代以前的“非个人化”时代而言。在非个人化时代,存在一系列的文化共同话语系统,或用库恩的话来说,存在一系列文化范式,作家们分别聚集在这些范式内工作,因此,尽管他们的外在存在形态可能不乏个人化的独立姿态,但其内在姿态、立场却有某种一致,都非常自觉或不自觉地使自己从属于某种文化传统、话语范式;然而,到了个人化时代,这种共同的文化传统崩溃了,“失范”成为普遍现象,作家们突然发现,他们正在变为某种类似于“无传统”的写作。他们兴高彩烈或无可奈何地逃离出传统队伍,成为游兵散勇,溃不成军甚或根本就不想集结为新的队伍。这一方面是传统队伍号召者角色的缺席——在一个追求“为我”存在的时代,谁也没有资格充当那种振臂一呼、应者云集的号召者角色,即或有人不断想扮演这个角色,也不被承认;另一方面,则在于个人化时代已经不可能再有什么口号能将所有作家集结起来,在某种意义上,个人化时代的作家由于失去共同文化传统,他们已经内在地具有了对群体存在可能性的无意识抵抗。 王:丁老师的这一概括非常简明扼要。九十年代之所以会被称为“个人化”时代,传统——大到整个中国文学传统,小到自“五四”以来延续到八十年代的二十世纪文学传统——的当代性崩溃是一个重要原因。“五四”时代也曾经经历过传统的崩溃,但那时的文学很快就从西方移植过来一种新的文学传统,因此,尽管“五四”作家不乏个人化写作的外在姿态,但他们仍有许多内在的共同文化认同,对如文学的价值功能、知识分子的文化角色、文章的评价标准等等一系列重大问题,几大文学群体均有自己内在一致的观点。这种群体性写作现象是传统性文学写作的表征之一,它有自己的历史必然性,只不过,当中国社会随后进入了一个反个人时代时,群体性写作在外部社会政治的强硬要求与蛮横改造下,它内在的压抑文学个人化存在的潜在一面就渐渐暴露无遗,乃至最后取消了文学。新时期文学出现后,个人化写作的姿态再度萌芽,但与“五四”一样,它也仅仅只不过是种外在形态而已,骨子里它仍是一种传统写作,只不过对外在束缚有所摆脱而已。 贺:打个比喻来说,新时期文学是条浩浩大河,以前这条大河被人为地规定了流向,如今它自由自在,在自然河床(传统)中恢复了自我奔流;而个人化时代的九十年代,文学则成为无数溪流,它们在地表纵横交错,既无统一的流向,也无中心出发点和目的地。 王:这个比喻很精彩。“五四”时代或八十年代的作家,尽管也常常呈现出某种个人化存在状态,然而这些不同的个人化存在最后终归要指向一个共同目标,如对人的人道主义关注、文化启蒙、文化革命等等;而个人化时代(九十年代)作家的个人化存在乃是一种零散的个体存在,通俗地说,他们是一“团”散沙,取的姿态是绝对为我的存在。当然,这样说有可能夸大了他们个人化存在的程度,因为,他们虽然失去了共同文化传统,但是这一传统的集体无意识记忆仍不同程度地渗透、制约着他们的写作,甚至在某些作家那里,会成为一种有意识的执著体现。 贺:我理解王世城的意思。个人化存在是相对的存在,相对于九十年代以前文学的意识形成化写作或寓言化写作而言。真正的个人化写作——纯粹私人化的写作,其实并不可能存在。写作最终指的是某种文化交往,因此,它在表现人个声音时不可能不带上超个人色彩,因为,如维特根斯坦所言“不存在私人语言”一样,也不存在私人意义。 丁:你这里的“意义”一词大为可疑,这我们在后面要谈到。 贺:当然,面对反传统的个人化写作,传统的文化批评术语(如“意义”)总是显得捉襟见肘。丁老师的这一提醒倒使我产生了一个警惕,那就是:我们在随后对文学个人化写作的讨论中,必须注意一点,对传统的文化术语不能不加重审就将它们套在我们的讨论对象上。事实上,当下的很多文化混乱,很可能就是这种不同文化传统术语的错位运用造成的。 丁:这又是一个很有意思的话题。有机会的话,我们以后不妨对这种现象作一梳理。 二、个人化写作的象征:晚生代作家 丁:九十年代,个人化写作的最主要体现者,是晚生代作家。事实上,九十年代之所以会被称为是个人化时代,与这一批作家的涌现有密切关系。正是因为出现了这样一些令人耳目一新的作家,人们才开始注意到九十年代文学已经开始呈现出独特的风貌。这些作家无法被纳入到旧有的写作传统长河中去,他们独异的存在姿态迫使批评界抛弃传统审视眼光,倘若不如此的话,他们的存在意义可能就会被忽略,乃至被抹杀。 贺:说这些作家是反传统或无传统的写作,可能也只能是相对而言。其实,晚生代作家作为一个外延不清的群体性现象,内部相当复杂。 王:这种复杂性的一个体现,就是“晚生代”一词的内涵确定与外延指认上的困难。从晚生代作家长长的名单——韩东、朱文、毕飞宇、鲁羊、何顿、张旻、述平、东西、刁斗、林白、陈染、须兰、张梅、邱华栋、刘继明、李冯……——来看,既难从年龄上确认,又难从成名时间上指认。而倘若从个人化存在姿态来看,也难免出差错——因为,个人化存在程度并不是一个可以量化的对象。其临界点何在,恐怕并无批评家敢予明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