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年来,一批饱经沧桑、学贯中西的老学者、老作家创作了不少的随笔小品。这些老先生在借鉴西方现代随笔的任心闲话和批评功能时,也特别注重承传中国传统文化和古代小品的艺术特长。影响比较大的,如张中行的《负喧琐话》、《顺生论》、《留梦集》、《张中行小品》,金克木的《燕口拾泥》、《蜗角古今谈》、《金克木小品》,汪曾祺的《蒲桥集》、《榆树村杂记》、《塔上随笔》,季羡林的《人生絮语》、《季羡林小品》。萧乾的《我的年轮》、《关于死的反思》,另外象柯灵、周汝昌、吴冠中等也时有佳作见诸报端,颇能引起读者的注意。 这是一支阵容较为整齐、不容忽视的随笔创作队伍,他们有力地推动了当前正在掀起的随笔创作热潮。由于这类随笔小品,与当今中青年作家创作的随笔存在着较大的差异,所以值得我们进行探讨和研究。 一 这些老先生,生活在一个文化层次较高的文化圈里,有的长期在高校任教或出版部门、研究单位工作。他们饱览诗书,才学过人,有深厚的古典文学功底。儒家思想的安贫乐道、自强不息的精神,佛道的随心任性、超尘脱俗的思想,都在这些老知识分子身上打下了深刻的烙印。因而,从本质上看,他们的知识结构、个性气质、审美趣味都与传统的士大夫更为接近。 首先,以儒家思想为主导的中国传统士人阶层文化思想具有丰富的精神内涵,这种精神以重“道”、守“道”为核心。积极入世是外向性的一面,它着重于人与社会之间的关系;而讲究精神修养,则是强调人内在心灵世界的纯洁和立身处世品行的端正。所谓的“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就是将道德的自我完善作为积极入世倾向的前提和基础。张中行先生于1993年出版的《顺生论》这本学术小品集,便是体现作家“修身以立道”的见证。张老运用厚实的人生经验和丰赡的人文知识,把人生的方方面面梳为六十个问题,诸如生命、天道、读书、恋情、婚姻、家庭等等,条分缕析,追源溯流,把高深的学理化为平实的知识,令后生动容,深受教育。老作家汪曾祺在《祈难老》中引用了孔夫子说:“及其老也,戒之在得”,颇为感慨,他认为:“要想难老,首先旷达一点,不要太把老当一回事。”萧乾先生《关于死的反思》,畅谈“死亡”观,历数自己亲眼、亲历的感受,指出:“‘人只有一辈子好活’。认识了死,才能活得更清醒,劲头更足,更有目标。”这些知人论世的话都表现出他们能自主自律、安贫乐道、积极向上的儒家精神。 同时,他们还常常以入世的精神来关注日常现实世间的生活,即儒家所谓的“道在伦常日用之中”,汪曾祺先生业余爱好有三样:写写字,画画画,做做菜,他说:“到一个新地方我不爱逛百货商场,却爱逛菜市,菜市更有生活气息一些。”(《自得其乐》)正由于他富有济世之心,热爱人生,依恋尘世,因而他在《我是一个中国人》中这样说: 我认为陶渊明是一个真正的儒家。“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颠。”我很熟悉这样充满人的气息的“人境”,我觉得很亲切。 又如张中行先生在谈到人进入老境后,有时闷坐斗室,特别感到寂寞时,很希望有人来破除沉闷,拜访叩门,化枯寂为温暖。他把这叩门声拟喻一个很有诗意的说法,叫做“剥啄声”: 期望的是人,但比人先行的是剥啄声。试想,正在苦于不知道究竟来还是不来的时候,忽然听到门外有剥啄声,轻而又轻,简真像是用手指弹,心情该是如何呢?这境界是诗,是梦,借用杜工部的成句,也许正是“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那得几回闻”吧?(《剥啄声》)这反映了作家对人生的积极追求,达观乐生,随缘玩味,善于把生活的体验升华为审美的愉悦。因而,这是一种对现实世间生活的肯定和满足。 如果说儒家精神让人积极入世,强调精神修养,格外看重尘世的生活,那么佛道思想却能引导人去追求随心任性、清净恬淡,自然适意的生活境界。入世与出世精神在中国知识分子身上是相辅相成、和谐统一的。季羡林先生是一位长期从事佛教史研究的专家,最近推出一本《人生絮语》随笔集,书内收入不少谈佛论禅的文章,对中国传统文化作了相当精辟的剖析。张中行先生在三十年代曾涉猎过佛法,亲近过佛堂,编过佛学期刊,近年又出版了《禅外说禅》一书。金克木先生在《蜗角古今谈》中有一篇《再阅〈楞伽〉》,从中可以看出金老佛学功底非常人所能比肩。 这些丰厚的学识和修养,使老先生热爱生活却不执着于功名利禄,淡泊超脱却没有消极避世,返朴归真却不忘人间的是非美丑。季羡林的《二月兰》,他把一腔情愫倾诉在燕园内生长的二月兰上,恣意渲染,尽情泼墨,看那“宅旁、篱下、林中、山头、土坡、湖边,只要有空隙的地方,都是一团紫气,间以白雾,小花开得淋漓尽致,气势非凡,紫气直冲云霄,连宇宙都仿佛变成紫色的了。”二月兰这种“十分平凡的野花”竟在季老的“生命中占有”“重要的地位”,成为季老几十年来生活变迁的见证者,成为季老悲欢情感的依托对象,尤其是当那些朝夕相处、甘苦与共的亲人先后离去,所造成的情感空白,二月兰便成为季老维系过去,寻觅温暖,记述温情的“有情物”。张中行先生近年来的随笔创作,常常涉及到“梦”字,他说: 我的所谓梦不然,是想望(或竟是幻想),是希冀,是爱慕,有时也许朦胧,但并不无力;于是之后是或移近,成为梦的现实,带来惊异甚至欢娱,但更多的是远离,成为现实的梦,带来怅惘和愁苦。这样的梦是未入睡时有的,是情之所钟,在生涯中占重要位置的,我视之为梦,或称为白日梦。(《留梦集·自序》)这表明作家看重笔底情趣,精神愉悦,它与中国传统文人追求修身怡性,玩味个中情趣的生活方式极为近似。张老的随笔小品大致两类,一类是写知见,一类是写情怀。尤其是后一类,多写“白日梦”,总是有所偏爱,“单说写时候的心境,是含着眼泪写永远放不下的深情”。(《留梦集·自序》)他在《归》一文中,谈及读丁宁《还轩词》那份感觉很特别,也很耐人咀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