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与美的颓败与重建(上) 女性写作的另一个重要方面,是一批在80年代就已经成名的作家的新变化。 在理想主义高扬的80年代,女作家们在为以社会变革和文学探索的潮流推波助澜的同时,也深情地吟唱着爱与美的赞歌。对于未来的期望,对于改革前景的憬憧,使人们对现实所面临的困难和坎坷,无所畏惧。但是,随着改革进程的展开,它向人们所索取的代价,要远远超出人们的心理预期;同时,它也不是万能良药,无法包治百病。相反地,经济的繁荣,改革的深化,一方面使得人们的利益具体化个人化了,人们为自己的利益各自奔忙,并且产生分化,人际关系也实用化功利化了,另一方面,它也造成社会的拜金主义,权力腐败,社会风气的败坏。尤其是被女性视为第二生命的爱情领域,它的浪漫的、精神的色彩,正被现实中平庸的或者精心的计算所污染。梦幻的破灭,或者拒绝梦幻,成为今天许多女作家所着力表现的内容。 我们都还记得铁凝笔下那个藏在大山的皱褶里的小车站,和那位在车站上卖东西以赚取自己的学费的小姑娘香雪,纯净的心灵,简洁的叙述,以一滴水折射太阳光芒的方式,表现出变革时代给哪怕是偏僻的山区也带来似乎并不引人注目却又让人感到振奋和欣慰的变化(《哦,香雪》)。铁凝后来的长篇处女作《玫瑰门》,描绘祖孙三代女性为追求自己的爱情幸福,所历尽的苦乐酸辛,许多场面和情节可以说是惊心动魄,但是,女性为改变自身命运所付出的超人的努力,和她们不屈不挠的追求精神,却是催人泪下的。 进入90年代,铁凝的小说创作,却出现一个巨大的转折,正所谓繁华梦断,儿女情销。《小黄米的故事》中的女孩子,与当年的香雪一样,正是少女花季,却在公路边的饭店里做着皮肉生意,为老板娘创造经济效益,而且,因为从事这种职业的女孩子多,也形成一个行业,被人们通称为“小黄米”——黄米者,又粘又软,可以作油炸糕的北方谷物也。《对面》讲述的是一个看似离奇却又入骨三分的故事:作品的男主人公兼叙事者“我”,是一个未婚青年,虽然有过与几个女人的交往和性关系,但是,这些交往和性关系,要么是出于少年人偷尝禁果的本能冲动,要么是对某篇著名小说的拙劣摹仿,要么在质朴的外表下面是一颗充满市侩气的贪婪和名利欲望的心,要么又过于童心未启动幼稚可笑;结果,在失落和焦虑中,独居于一座几近废弃、无人居住的旧物仓库里的“我”,发现了一墙之隔的对面楼房里的中年女性,并且在特定的情境下——可望而不可即,这望又是非常有限的,只有她出现在“我”所能够目击的视野里才能对她进行观察——对她产生倾慕。选择这样的情节,见出作家的功力,半藏半露,隐隐显显,若即若离,连猜带想,窥视欲的勾引和延宕,确实具有诱人的魅力,加上穿插其间的不同的往事的阻隔,张弛有致,开阖自如。但是,故事的发展,却是以悲剧而告终,“我”发现了对面女性的私生活的隐秘,她与两个男性都保持着性关系,出于莫名的嫉妒心理,“我”以一种突然袭击的方式,打破了对面女性自以为是天衣无缝,怡然自足的生活梦幻,而导致了其猝死。 还有她的长篇小说《无雨之城》。它以北方一个干旱的城市为背景,无雨的焦渴,既是一种自然气候,也是人们情感上的枯竭和心灵的死灭。新上任的常务副市长普运哲,有魄力有才干,有建设和改造城市的设想,也有相当的政绩,但是,在家庭生活中却没有幸福可言;当年他落难于乡村,与一个农村姑娘结婚,受过大学教育的他和文化很低的妻子间,先天地具有很大隔阂,哪怕是在性生活中,都缺少和谐和乐趣。何况,随着他由农村回到城市,他的社会地位的改变,两人间的差距更加拉开。偶然的场合,他认识了单身离异的女记者,作品的女主人公陶又佳,在采访中,两人心有灵犀,互相敬慕,并且很快地投入婚外恋情的漩涡,由此而闹到几乎要与妻子离婚的地步,不惜身败名裂,放弃权力地位,去追求自己的爱情。普运哲在事业与爱情上的两难境况,以及陶又佳为了维护他的利益而不惜忍辱名重,自我牺牲,都让我们想到80年代的“改革文学”的基本模式,无论是出自男性作家之手的李国文的《花园街五号》,张贤亮的《男人的风格》,还是女作家张洁的力作《沉重的翅膀》,在作品中叱咤风云、锐意改革、不计个人得失地为民族大业开拓进取的男人主人公身边,都有一个善解人意、才华横溢、主动追求这些改革家的女记者,并且在引起官场和舆论的是非争议以后,又都愿意做出妥协退让,以维护改革的根本利益。但是,铁凝布下这样的格局,却是要对这种“改革文学”的模式进行根本的颠覆和消解。正当他们在爱情故事闹得如火如荼、生死不移的时候,普运哲忽然遇到被提拔为代理市长的机会,接下来,又想在市人代会上抹去那个“代”字,做名正言顺的市长。仕途的诱惑,权力的吸引,使他终于在爱情上激流勇退,斩断情缘。作品中的一个场面,陶又佳在神经质的发作中,摔伤了胳膊,荒郊野外,夜半更深,利欲熏心的普运哲,却毫不容情地把她赶下车去,扔在公路边上,其情景,足以让天下的多情女子寒心: 他们终于走出了那段漫长而坎坷的土石山路,上了平坦的山区公路。普运哲突然停住了车,他冲着后排座命令似地说:“坐你起来。” 经过几度昏迷的陶又佳还听见了这声音,她挣扎着坐起来。 他又说:“你得下去!”他的口气坚决而突然,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 但她只是坐着不动,一只手托着那条伤胳膊。 他又说:“我想你是听懂我的话了。” 陶又佳到底开了口:“我听懂了。” “听懂了,就应该下去。” “那么,你能把我送回西县吗?”她无力地说。 “不能。”普运哲说:“这很不成体统。一个市长彻夜不归,拉回一个受伤的女人,可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