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诗人批评家”与“创作室批评”:沈从文的小说批评理论 我在《从艾略特“诗人批评家”看沈从文的文学批评》一文中指出,沈从文是一个标准的诗人批评家(poet-critic),他的小说理论与批评是典型的创作室批评(workshop-criticism)。“诗人批评家”的文学批评理论,视野与论点都很有局限,他只评论影响过自己的作家与作品,只评论自己有兴趣又努力去创作的作品,因此被称为创作室批评,因为它只是一个作家在从事创作时的一种副产品(byproduct)。[1] 目前收集在《沈从文文集》中第十一及第十二卷中的文论,虽然很不齐全[2],但从这些论文中,已经很清楚地看到,沈从文的文学批评理论,是属于“诗人批评家”的传统。他对小说的看法,所以具有权威性,并不是因为他对小说作品及理论有特别深广的研究,更不只是他有一套严密的批评体系,最主要的原因,是因为他是一个有创作经验的艺术家(craftsman),他所论的问题全是他人未能道的经验之谈。他对鲁迅、废名等人描写被现代文明毁灭的乡镇小说的见解就是最好的例子,这是通过他自己在创作经验中的深入感受与了解所得出的结论,不是纯理论或哲学性的推理或分析。 沈从文的文学批评理论文章,都是在创作之余,把零星创作中的真知灼见,反复地表达在不很正式的文学批评文章中。第一类,属于序言或后记,把自己开拓的小说领域之新发现或艺术技巧记录下来。第二类是直接评论一位作家或作品,如《沫沫集》中的《论冯文炳》,这些都是沈从文向他们学习过,或受其影响的作家。第三类是笔记式的篇幅较长的著作如《烛虚》。这些论说序跋,其实主要是为了一个简单的目的:一方面替自己所写的小说辩护,另一方面为他所写的小说建设一个理论架构,以便得到承认与建立其权威性。[3] 沈从文在1922年从湘西到北京,开始写作。大约到了1928年后,才开始写出《柏子》、《雨后》、《七个野人与最后一个迎春节》、《夫妇》、《萧萧》、《丈夫》、《边城》这些代表杰作。因此他的批评理论在1930年以后才开始出现。[4]由此可见,沈从文是从他自己的作品来考察当代或前辈的作品,因此对那些深感兴趣又影响过他的以抒情笔调写乡土小说的作家,就大为赞赏,但对那些与他创作兴趣背道而驰的就表现冷漠,甚至攻击,对郭沫若小说的态度便是一个最好的例子。 二、包含着社会现象与梦象的小说 文学理论的目的是要为自己的作品建设理论基础,争取承认,因此作为诗人批评家的沈从文,所写的许多评论文章,基本目的不是要替读者解读作品,更不是为作家在文学史上定位,也不是要建立一套文学理论新体系。他的动机与目的很有局限性,从沈从文对小说创作的理论架构来看,就更能了解他的小说理论是从自己的创作经验归纳出来,这构成了他关于小说的理念。 在三十年代前后,当写实主义、人生文学成为主流时,沈从文注意到很多作家凭着一个高尚尊严的企图(如为人生),一个不甚坚实的概念(如“社会的脏污”、“农村的萧条”)去写作,结果“所要说到的问题太大,而所能说到的却太小”(11:165-166),因此在《短篇小说》一文中,他除了肯定小说要表现人生,但这绝不止于外在表面的客观事物现象,除了人生现象,应该还有梦幻现象,要不然小说就沦为新闻式的报告了: 把小说看成“用文字很恰当记录下来的人事”。因为既然是人事,就容许包含了两个部分:一是社会现象,是说人与人相互之间的种种关系;一是梦的现象,便是说人的心或意识的单独种种活动。单是第一部分容易成为日常报纸记事,单是第二部分又容易成为诗歌。必须把人事和梦两种成分相混合,用语言文字来好好装饰剪裁,处理得极其恰当才可望成为一个小说。(《文集》,12:113-114) 他特别强调人事和梦要相混结合起来,因此这二者是二而一,一而二,不能分开的。把它们分开以后,我们小说中的人,生命或灵魂,就会破碎。沈从文的小说要把它们粘合起来,变成一个完整的人。“一切作品皆植根于‘人事’上面,一切伟大作品皆必然贴近血肉人体。” 在面对现实主义的压力,沈从文说小说家要“贴近人生”,但写作时却要“俨然与外界绝缘”,绝对不能被一些崇高观念左右: 我虽明白人应在人群中生存,吸收一切人的气息,必贴近人生,方能扩大他的心灵同人格。我很明白!至于临到执笔写作那一刻,可不同了。我除了用文字捕捉感觉与事象以外,俨然与外界绝缘,不相粘附。(《文集》,11:41-42)他要“用文字去捕捉自我的感觉与事象”,而感觉是个人的,超现实的。所以接下去,他再强调写小说要“独断”: 一切作品都需要个性,都必浸透作者人格和感情,想到这个目的,写作时要独断,要彻底地独断!(《文集》,11:42) 沈从文在《水云》那篇回忆式的哲理散文里,很坦诚地透露了自己经常陶醉于梦境的经验。写作对沈从文来说,是“我要写我自己的心和梦的历史”。《月下小景》中的佛经故事是经过“放大翻新,注入我生命中属于情绪散步的种种纤细感觉和荒唐想象”。《边城》那本中篇小说是“将我某种受压抑的梦写在纸上”的故事,是“纯粹的诗,与生活不相粘附的诗”。虽然“一切作品皆植根于人事上面,一切伟大作品皆必然贴近血肉人生”,他为小说中已经消失的蛮荒历史,人类的记忆和梦幻里的世界辩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