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许多有成就的小说家一样,金庸的武侠创作也有个渐进的过程,不仅在于技巧的磨练,也在于小说的表现主题不断的进步。本文将试图探讨金庸的小说思想是如何随着长足的人生而进步的。《金庸作品集〈三联版〉序》一文中,金庸强调“技巧并非重要,所重视的是个性和感情”,因为个性和感情是金庸小说的主要表现内容,本文就重点从这两项内容中去发掘金庸创作的思想脉络,探讨他在武侠创作中所体现的思想历程。现在就从其处女作《书剑恩仇录》谈起。 1955年,金庸创作出第一部小说《书剑恩仇录》。看得出他的是非观念还是受了些传统演义小说的影响:小说中杀清兵都采用痛快的语气,没有一个满鞑子给人留下好印象。而红花会的英雄们个个是侠骨柔肠的英雄好汉。红花会“反清复汉”的行动似乎仅在于决策上的失误:陈家洛不该盲目信任乾隆,而以改变统治者种族身份的方式夺回汉人名义中的统治权,这一计划也太过简单幼稚。但另一方面,作为一名集传统文化气质与现代思想素质于一身的天才小说家,金庸已敏感地意识到传统民族主义的狭隘性和悲剧性,他塑造出一位具汉人血统的清室皇帝乾隆,以他的自私的阴险的本性来推动他亲弟弟、另一位具典型士大夫道学性格的反清首领陈家洛的人生悲剧和历史悲剧。金庸虽意识到汉室思想的落后,又忍不住仍有汉族正统的观念,因而金书的价值判断显得相当模糊。所以民族主义事实上与小说政治主题已经貌合神离,而个人英雄主义仍屈居民族政治信仰之下。本书作为处女作,非但在描写和结构上粗糙生硬,且没有形成明确的历史批判观点。 但主人公陈家洛还是该引起重视。此人的个性有着不必要的矛盾,非但在爱情中屡屡顾此失彼,且竟愿为实现可笑的政治计划而将心上人拱手让人。“反清复汉(明)”的思想在今人看来十分自大荒唐,陈家洛不适时宜的计划和手段更让人不以为然,但金庸仍宣布陈家洛是他最喜爱的男主人公之一,这是为什么?注意一下本书〈后记〉,金庸提到王国维等人,“他们的性格中都有一些优郁色调和悲剧意味,也都带着几分不合时宜的执拗。陈家洛身上,或许也有一点这几个人的影子。”这使我意识到金庸喜欢陈家洛的原因。 第十九回陈家洛夜闯少林寺,老方丈天虹与他谈经说法。陈家洛认为“佛家当普渡众生,不能忍心专顾一己”,老方丈便讲了一个故事,一个人相信了老婆婆的话出手相救,老婆婆趁机脱身,那人却因救人而自困,陈家洛便回敬他说:“救人危难,奋不顾身,虽受牵累,终无所悔。” “救人危难,奋不顾身,虽受牵累,终无所悔”,这16字曾使我受到极大震动。相关续集《飞狐外传》中陈家洛出场,胡斐见他面有“郁郁”之色,他是在为香香公主的不幸而追悼自悔,还是在为无法实现的理想而伤悲?这令我想到金庸在封笔武侠之后三年写的一部传记《袁崇焕评传》,其中倾入作者在所有小说中难以表现出的激情,可见他对袁崇焕这一类人的爱意之深。广东文人袁蛮子在金庸笔下,也就有陈家洛那“不合时宜的执拗”的味道。袁崇焕不是不知道与满人议和会背上“汉奸”的骂名,也不是不知道自己已经引起崇祯的疑忌,但只要是有利于全民族大局的,便奋不顾身去做。这就是所谓“不合时宜的执拗”。《书剑恩仇录》中陈家洛关于仍让乾隆做皇帝,只是以汉人的名义统治天下的计划虽然可笑,但这种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一腔热血,犹使人感动。我总觉得他的身上岂止有王国维这些老乡亲的影子?中国千百年来为国为民赴汤蹈火的英秀人才其思想和精神在陈家洛口中这16个字上,都可见之一斑。可惜由于全书价值判断不明确和写作技巧的粗糙使这一主题不能得到充分适当的体现,但从此,这种积极入世、为国立身请命的思想和气概成为金庸武侠小说中最主要的人生主题之一。从陈家洛至袁承志、郭靖、张无忌、萧峰……,金庸的技巧不断地进步,思想更趋向深刻现实,但这一主题始终明朗清晰地屹立着。既便是在深刻进行历史、文化批判与反思的压卷之作《鹿鼎记》中仍占一席之地。一生反清复明的陈近南被主子杀害,但他至死也没有放弃自己的信仰与原则。金庸很动人地描写他的临终遗言,以韦小宝的悲伤抒发他深深的悲怮。金庸对这些为大众终劳一生的先辈们,是一直敬仰的。 第二部的《碧血剑》从某种意义上继承了上一部一样的题材特征,同样是汉族人与外族人之间的抵制与对峙,但场面转移到乱世的明末元初,场面更宏大。主人公袁承志自发愤报国到灰心退隐,一生的经历总的来说过于顺利,个性缺乏力度,欲图体现其父袁崇焕的精神气度是不成功的。但他毕竟起到了一个视角的作用,使小说在主人公艺术形象单薄、人生主题漫无目的的不利条件下,对于历史有了明确的洞察和批判。小说中极力描写汉人集团——李自成集团或崇祯皇室内部的四分五裂,统治者自大狭隘的可鄙性格,又描写出异族集团强大的整体力量,从此正式开始了对历史现实的批判。从这个意义上讲,民族主义不再是一种主题政治思想,仅成为历史人物的客观局限、或个人英雄主义的某种表现方法。种族意识也不再支配小说的是非观念。今后的创作岁月中,如民族一律平等的大同思想变得越来越明确。 金庸声称《碧血剑》实质性的主人公第一位是袁崇焕,第二位是金蛇郎君,金蛇郎君夏雪宜的故事很吸引人。他就象《呼啸山庄》中的希刺克厉夫,因受到命运不公正的对待而进行残酷的报复。此人先为了报家门血海深仇而进行疯狂的报复,甚至随处玩弄不相干的女子,后因爱上了仇人的女儿而放弃复仇计划,却也因此反遭仇人暗算,但他对爱情至死不渝。死后仍能找到继承人完成遗愿,并维护自己的尊严。尽管他的主要故事仅占两个章回,且都由当事人回忆而得,但丰富的个性光辉远远盖过了其他人。为什么要这样投入地深刻描写一个杀人如麻、正邪兼杂的人?像陈家洛这样的人以社会的功利观点压迫自己的生活需求、最终一无所获。金蛇郎君收发皆由心性,却体现出极大的干涉力。前后只相差一年,金庸的思想体会有了多大的变动? 像许多中国文人一样,金庸一方面努力坚持个人在社会中积极的价值标准,另一方面出于敏感的艺术情趣,对浪漫与自由的个性充满了幻想和渴望。倘若使人性的发挥得到充分的自由,就必须去掉一切世俗的道义观念、甚至善恶之分也是一种束缚。当然这也产生极大的破坏力。金庸曾说过小说不是道德教科书,若不以道德来衡量,金蛇郎君就是明确的正面形象。他体现出一种叛逆性格强大的杀伤力和生命力,充满对命运的不屈的抗争和对激情的向往。袁崇焕与金蛇郎君,这两个完全不同的人物同时成为从未出场的实质性第一第二主人公,完全说明由此时起,两种不同的人生愿望——积极于功利社会的价值追求同自由浪漫的天性需求的对峙。早期作品中显然是前者占了上风,但慢慢随着年岁的积累,二者之间此消彼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