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在可能的天堂和实在的人世之间,千百年来,无论是用灵视还是用肉眼,我们所能企及的,永远只是那一片蔚蓝——虚茫而又深邃,混沌而又明澈;它存在着,即使驾驶着宇宙飞船,以光的速度前行,也无法穷尽它而它依然在你视野的前方辉耀着。它是这样的一种存在:我们既不能将它象玻璃一样敲下一块来做梳妆镜,又不能因它毫无实用价值而无视它的存在——抬起头,它就在我们眼前;低下头,它又在我们的心里。它唯一的功用在于提升和净化我们的目光,使之看到我们肉身的卑微与脆弱,同时也看到我们精神的宏阔与超迈。这是一种开启而非遮蔽,这是一种引领而非统治,这是人类的独自拥有的另一种目光——在人世之外,在自然之外,在实在的生活和笼子之外,照亮另一片风景——如另一只手,伸向你,伸向所有的人类,永不收回! 这便是艺术,是诗,是诗性/神性生命意识所拓殖的人类精神空间,是唯一可能握得着的“上帝之手”——诗人罗门则形象地将其命名为“第三自然”,便由此确定了他的诗歌立场,为其服役一生。 因了气质的不同,也因了文化境遇的不同,实际上,古今中外的诗人们,在对人类精神空间的拓殖中,一直存在着外向与内向两个向度的进发。一部分着眼于人的内宇宙,深潜于个体的生命体验之幽微曲回,以此揭示人类意识深处的本真存在,可称之为“微观诗人”;另一部分则放眼于人的外宇宙,高蹈于人类整体生存状态与外部世界的互动之风云变幻,以此叩寻为历史和现实所遮蔽了的神性启示以洞见未来,可称之为“宏观诗人”。以此去看罗门,显然属于后者。虽然在他的诗之视域中,也不乏对现实人生及个体生命体验的探幽察微之观照,但更多的时候,诗人是以“高度鸟瞰的位置”(林耀德语)高视阔步在现世和永恒、存在与虚无之间,以其泼墨大写意般的诗之思,代神(诗神与艺术之神)立言,代永恒发问,以“将人类与一切提升到‘美’的颠峰世界”(罗门语)来完成他的“第三自然”之追寻。 与天同游以观照人世,以贯通天、地、人、神于“美的颠峰”——“双手如流”(罗门诗名句),诗人要推开的是一扇为尘世所一再遮掩起来的诗性/神性生命之窗,让我们在他的吁请中去叩寻“第三自然”的归所,对于这一超凡脱俗的诗人形象,罗门在其写于1989年的一首题为《与天同游的诗人》作品中,似乎作出了最恰当的自我写照: 你不是从那些烟囱里 制作出来的烟 也不是在低高度 走动的雾 你是以整座太阳的热能 从大地幅射 不断向上升华的 云 在一个主体人格普遍破碎猥琐的时代里,诗人罗门为我们所展示的这样“与天同游”的精神境界,确实令人感佩至深。无论诗人笔力所及,对其意欲追寻的这种境界表现了多少,仅就这种支撑其创造的精神源流之本身而言,在当代诗人中,也确是屈指可数的。也正是因了这一丰沛而宏阔精神源流的灌注,方使所有读到诗人作品的人们,无不为涌流在诗行中的那种“以整座太阳的热能”所迸发出来的“幅射”力所震撼!由此我们更看到,无论现代诗在其语言与形式上,发生和发展着怎样的实验与变革,其精神取向的深浅狭广,仍是第一位的因素。即或是身处后现代语境之下,诗,依然是精神的产物,而非工艺的制品。 二 在大陆诗学界,尤其在一些前卫/先锋诗歌理论与批评家那里,一直有一种先入为主的看法,即在缺乏全面深入的研读的情况下,就主观判定台湾现代诗只是在艺术上有一定价值,而在精神向度方面的开掘“肯定有限”,所谓:“小而美”、“堂庑不大”……等等。大陆有实力的前卫/先锋诗评家们多年来之所以一直鲜有人致力于台湾现代诗的研究,内中原因很多,但受这种人云亦云先入为主的观念之影响,也是其主要因素之一。 实则这确实是一个极大的误解。台湾现代诗从50年代初全面勃兴至今,经近半个世纪的深入拓展,实已在审美价值和意义价值两个方面,都已取得了历史性的丰硕成就。诚然,在大部分台湾诗人那里,我们确能感觉到,其对诗歌技艺的守望远远超过对诗歌精神的开掘,感情透支,诗思枯竭,唯剩下形式的重复,一些脱尽内涵的“空洞能指”。但声势浩大的台湾现代诗运,毕竟还造就了一批“重量级”的诗人,他们不仅以其各自独到的风格极大地丰富了现代诗的艺术殿堂,也同时以其不同凡响的诗之思之言说,极大地拓展了现代中国的精神天地——诗人罗门即是其中之一。 在台湾,罗门曾名列十大诗人之列。这十位大诗人各有千秋,而罗门的入围,依笔者所见恐怕主要见其诗歌精神的“堂庑”之大。这样说并非要贬低罗门在诗歌艺术上的成就,而是想指出,在对现代诗之精神向度的探求与拓殖方面,罗门是着力最重也最为持久的一位诗人,那份雄心和那种韧性以及圣徒般的虔诚与坚卓,是极为难得的。我想,大概每一位为罗门所吸引的读者,首先感动于心的,便是透过诗行所喷涌而出的、唯罗门所独具的那种精神的冲击波和震撼力,以及那不竭的生命激情和时时要穿透一切的敏锐目光。 何谓“堂庑之大”?细研罗门的作品,笔者发现,在罗门的诗歌精神构架中,几乎已涵纳了现代人类所面临的主要命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