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1996年11月8日下午 地点:山西作协 参加者:李国涛 韩石山 成一 谢泳 阎晶明 李建华 李锐 蒋韵 韩石山 我想先谈一下蒋韵这部小说的艺术特点,这是因为我一直认为,好的作品,它的所谓的思想意义,其实是融合在整个艺术之中的,不能单独存在。蒋韵以往小说的艺术特色,可以用两字来概括,那就是“枯峻”。即是说,她的小说在艺术上表现出一种冷峻之美,一般来说,蒋韵的小说并不丰盈,有时还会觉得不甚流畅,而其中却不乏耐人寻味的东西,适合于品读,只怕能够品读出其中味道的人不会太多。这次我看了以后,觉得她的叙述,不再像以前那么冷峻,相反的,从中看到了一种酣畅之美,尤其是那些叙述语言,气势饱满,流畅生动,这是她小说创作的一种提高,或者说是完满。当然,并没有丢弃过去的优长,譬如说感受的锐敏,表述的微妙。这些,既反映了她艺术上的灵秀,同时也多少要略去生活实相的描写,而专注于对意念的捕捉和表述。在题材选择上,蒋韵一以贯之的特点,是提取并不繁杂的人物而作繁杂的纠缠。这种繁杂不是多头并进的繁杂,而是简单人物的复杂的人事纠葛和感情纠纷,这部小说也有这个特点,不同处是,感情浓烈了,生活实相的描写增多了。虽说小说中的人事纠葛不是那么繁复交错,因了前两项的改变,整部作品就显得滋润多了,丰满多了。 《栎树的囚徒》采取了多角度的叙述方法,通过天菊、苏柳、贺莲东这三个人物的自我叙述,彼此相互交错,共同推进事件的发展,波澜起伏,生机勃勃,读起来一点不觉得沉闷,使小说顿生鲜活之气。作家对人物尤其是女性人物的刻画,是小说中最让人感动的地方。我很欣赏她这部小说中那些感情充沛的叙事段落,她过去的小说在这一点上是专意克制的。而这次,我惊奇地发现,蒋韵也用酣畅的笔墨去表现、去描述,甚至包括语言的浓烈。蒋韵过去很注意小说语言的音韵之美,就好像古琴的调子,低沉优雅,而这次,却在很多地方表现出浓烈之美,大红大紫,色彩和音响都有了。这是她这部小说在艺术上的最大成功。至于小说的题旨,如一个家族的崛起和衰落,对女性人物的精细刻画,可以说是一个成熟作家的份内之事,我就先不谈了。 李国涛 我对蒋韵早期小说应当说还是熟悉的,也做过专门论述。我的眼睛不好,这部长篇是请人读给我听的。读者和听者都很感兴趣,可惜只读了前两章。觉得同她以往的一些小说在某些方面好有一比。在艺术感受上,我同韩石山有同感,即所谓酣畅之美。如范福生兵败逃亡,在伊河岸边奔命,“如雪的苇花染白了马的四蹄”那一段,真可称如诗如画,气韵不凡。我想从另外一个角度谈一点看法,就是对女性,尤其是少女的描写。她早期写过一篇小说叫《少男少女》,写一群在“文化大革命”期间参加了宣传队的孩子,写得很动人。小孩子在月光下伸出舌头尝尝月光有什么味道,非常传神,我认为蒋韵对少女的这种感觉在这篇小说里仍然体现出来了。两部作品时隔十几年,天菊和前面作品里的少女同属一个时代,一个年龄层次,有着同样的社会出身。《少男少女》写得很美,不失单纯,但现在看来较为单薄,天菊的形象就立体化了。这种所谓立体化包括人物的心理描写和分析,孩子们对社会的感觉等等,都非常立体化。十几年时间,可以看出作家大大向前进了一步。这就让我想到一个问题,作家所经历的生活,一生中所经过的任何事情,并不见得都可以写进小说,作家的生活并不是一盆发面,发好以后抓出任何一块都可以揉成馒头。作家的生活是一块非常不匀的面,有的可用有的不可用,现实生活是块实实在在的面,艺术的想象、幻想是发起来的面里面的小气泡,发面一旦打开,香味出来了,小气泡也出来了,能做成很好的东西。几乎每个作家都有这样的特点。 我觉得蒋韵从“文化大革命”初期一个少女角度感受生活方面是非常敏锐的,作家在那一历史时段的生活里找到了创作的兴奋点,一接触就可以兴奋起来。从艺术上,叙述采取了每一章由一个人物的视点来展开,这样做可以收到意想不到的效果,不过也有的地方出现全知角度的叙述口吻,这说明这种叙述方法的难度是很大的,譬如福克纳的《喧哗与骚动》,每一节由一个人物叙述,最后那章就成全知角度了,大概也是有意犹未尽之意吧。 谢泳 这是一篇通过女性的生命历程来映现时代巨变的小说,我认为它揭示的是一个时代没落的过程。这里面涉及到一个作家的史观问题,作家的历史观应当是个人色彩很强的。新时期以来的长篇小说,在反映历史时都已有过很多突破,蒋韵的这部小说具有她个人的很强的意识,当然这种史观不能完全脱离一个时代的认识水平。我以为,她的史观体现出比较现代的一面在于对历史评价的中性化。就是作家在叙述历史的时候,只专注于笔下人物的个性的发展,而少有作家主观意识的支配。这一点做的比我读的其他一些长篇上说要好。 小说选择的是福克纳的手法,即通过个人的视角来观察生活,并且大部分是心理分析,语言很好,叙述流畅,想象力也很丰富。 另外,我想从政治层面上来分析一下这部小说。这篇小说的视角都是女性,我觉得一个时代对人造成的伤害,在女性身上体现的相对男性更深刻。看一个时代的变化,看女性比看男性更典型。这是一个方面。从写家族这一点来说,这是近年来小说界常见的题材,蒋韵提供了哪些自己的东西呢?别的作家写家族,它的来龙去脉及其延续和衰亡规律,特别符合大家族的特点;而蒋韵这里面的家族本来是一伙打家劫舍起家的人,极具土匪和流氓性,所以范家的衰落不是那种“君子之泽五世而斩”的大家破落规律,而是一开始就不是正道,我想作家是有寓意在其中的。而作家所采取的是中性评价态度,让历史自然呈现出来。 阎晶明 小说中所描写的朴园就不是造下的,而是买下的,小说有这样一句话,大意是对这个家族来说,就缺这么个园子了。资产、环境本身就不是正常的社会积累的结果。 成一 蒋韵以往的小说,是比较含蓄、空灵的,写冰山的尖端,不是那么写实。有些小说,就靠一些游丝的意念结构起来,读起来有诗意,很别致。意义好像不那么明了,但能感到一种力度。叙述上很女性化,内涵上常常有沉甸甸的东西。这次读《栎树的囚徒》,开始的感觉,是蒋韵的写法怎么发生了这么大变化,过去好像还没有见她这么写小说。就像老韩、李老师刚才提到的,这部小说写得酣畅、挥洒、饱满,我甚至还感到有几分张扬。叙事上写实的分量也强大得多了,过去隐在水下,藏而不现的部分,好像也搬上来了。这种变化,读起来虽然也很有吸引力,但我不知道她要做一种什么样的改变。只是读到后来,特别是小说中那个朴园的轮廓清晰以后,我才觉得读明白了。其实,蒋韵小说里最核心的那种东西,并没有多大改变,她只是用这样一种酣畅、挥洒的写法,更强化了核心里的东西。我甚至觉得,她好像是欲擒故纵似的,有意做了那样的张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