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1928年,当巴金把《灭亡》的手稿转交给编辑部的时候,他实际上并没有想到自己会长久地走上小说创作的道路。小说创作,对他可以说是一种偶然。他先前一直把精力放在“安那其主义”理论的鼓吹上,希望以此变革社会,建立新的人生理想。与同时代许多小说家相比,巴金似乎缺少对文学自觉的准备,在他一生写下的大量谈论自己创作的文章中,一再否认自己是一个文学家。这绝不是一种自谦。事实上,他一直把社会问题与人道的问题,看成自己创作的核心,因而,除了情感的魅力外,在小说的本体上,他给后人留下的启示、探寻十分有限。倘若和鲁迅这样严谨的、博大精深的作家对照一下,就会发现,他的非文学化与非学术气的自白,更主要还是对文学青年和社会大众具有一种感召力,而对于书斋中的学人而言,他的存在价值,更主要被看成是道德的与良知的范围。有一个事实即可证明这一点:当代小说家很少从他那儿获得小说技巧和形而上的启示,而恰恰是鲁迅、沈从文等作家,在日益深入地影响着当代文人。这一历史现象,从一个侧面,为巴金的小说精神与价值,进行了有趣的文化定位。 这是显然的:描述巴金的小说世界,除了情感上的那种独有张力外,在小说的结构上,在内在的文化品味、乃至于在语言的运用上,其意义均不如他的价值态度那样富有魅力。读他所有的作品,仿佛感到一个纯情的、忧郁的年轻人,在没有终点的苦旅中,拖着苦难之影,艰难地跋涉着。他的小说,在某种意义上,类似苦难童谣的模式,对青年人情感是一种召唤,这种召唤是一种梦幻之曲,在叙述的语态上,释放着不尽的精神自语,因而也就拥有了不可限量的读者。这种诗化的、带有乌托邦之梦的幻影,使他的作品在现代小说史上,占据了不可替代的位置。 他最初写下的《灭亡》、《新生》、《死去的太阳》,几乎没有多少令后人过于注意的东西。但这些作品是进入他精神世界的入口。那些不成熟的文本向人昭示的,是十分有趣的精神现象。这种焦灼、不安、善与恶的纠缠,可以把它当成作家的精神寓言与独语,丝毫没有故作惊人的玩戏人生的东西,那是纯粹的心灵之光的波动,它蕴含的苦闷之雾太浓,以至我们无法看到一丝朗照的、轻松的图景。一切都太真实了,故事自身在那里并不新奇,重要的不在于他讲述了什么,而是那种受难者的吟哦和情感,在鼓动着读者与他一同历险。翻看他的早期作品,你能拒绝那种纯情的召唤么?杜大心、李冷的撕人裂肺的呼叫,在情感的真与深方面,与鲁迅笔下魏连殳、吕纬甫确有相似的一面。 巴金笔下的人物,差不多都染上了一种与生俱来的苦难意识。他很少冷静地摆弄笔下的人物,对场景的选择与结构的布置,亦有很多随意性。《灭亡》是没有核心故事的作品,人物也过于单纯。他把自我的苦涩,位移到了小说的背景和人物命运上。即便是后来写下的《萌芽》、《利娜》、《春天里的秋天》、《砂丁》,这种痕迹依然明显。他内心深处有一种本能的、无法排泄的苦闷,可他始终没有从哲学的层面上去反观这一现象。《家》对人间受难者的揭示那么淋漓尽致,但其背后的文化隐喻,远不及《祝福》的作者与《红楼梦》的作者那样具有博大的启示性。他写作的时候,始终把自我置于情感的燃烧之中,你几乎看不到跳出来反观己身的哲学诘问,这使他不可能成为萨特、鲁迅这一类人物。《家》中的反抗话语,是被一种意志支撑着,其中众多场景的情绪处理,在某种意义上弱化了小说的文化品味。即使是写像《憩园》这样颇有东方特点的小说,在情感的方式与故事的组合上,还是浮上了一种本土文化之外的一种西洋翻译小说的韵味。巴金对人的情感与命运之外的东西,涉猎太少,在这一点上,他更像是一位感情充沛又饱含泪水的诗人。说他是一位诗化的小说家,或许更为合适吧? 因此,他在写作中最关心的,不是广阔的社会结构分析,以及民俗、民风等文化人类学之类的问题。他批判旧有的社会存在时,只是一种裹在诗意下的骚动,但绝不类似于鲁迅、李劼人、老舍那样,对世俗文化的关注。他感兴趣的是人的生命价值,以及在此价值体系中生成的心灵的东西。他在反叛传统时,对自己的主人公一直抱有一种信念和责任感。无论黑暗如何罩着大地,但在小说的背后,总有一种唐吉诃德式的精神在游荡着。杜大心以身殉道的那一瞬间,在他的笔下是神圣的。《爱情三部曲》中牺牲者的面影,同样具有屠格涅夫式的情结。《火》写中国知识者对抗战胜利的神往,也颇带宗教般的情感。巴金那么钟情于对自我从未经验过的事件的描写,在觉慧、利娜、陈真这类人物中,梦想的成分,模仿俄国小说英雄人物的成分,是显而易见的。这种梦幻,使他在韵味上更接近于俄国、法国小说的传统。他把西方小说中的某种韵味,位移到了自己的作品中。有时候,在读那些写域外生活的作品如《利娜》、《电椅》、《海底梦》时,甚至无法辨认出是出于中国人之手的。他写下的大量小说,与其说是表现生活,不如说是在表现自我。除了描述过早期记忆的那些作品外,他对身边琐事的观察和描述,均具有很大的局限性。这多少限制了他向广博性和丰富性方面的发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