必须承认,阅读东西的小说,足以构成对批评家审美判断力和智慧文化的考验。这一事实本身,就充分证明了东西的地位和意义。东西是十足的先锋作家,他同苏童、余华、格非、北村、孙甘露、吴滨等一样,也有呈示其独具的先锋之刃的巧智和巧技。 按照一种古老的设问:东西是现实主义作家吗?回答是肯定的。但是,如果有人反问:你不是说他很先锋吗?回答也同样是肯定的。这样,似乎就出现了矛盾,尽管现实主义并非完全与先锋无涉。实际上,东西就是矛盾的统一体。东西不仅是现实主义同现代主义的矛盾体,还是现代主义同后现代主义的矛盾体。对现实主义、现代主义、后现代主义的拆解,构成了这种矛盾性,甚至这是一个青年写作人群体的集体特性。但正是“东扯西拉”构成了东西的先锋性。福柯在论述新历史主义问题时,提出discursiveqraeictis,即“东扯西拉”或“推论”的实践,研究者用“东扯西拉”这一译词来描述其特点,东西用小说证明自己擅长对三大主义进行“东扯西拉”或“推论”的实践。 在我所知道的东西已发表的包括《没有语言的生活》、《慢慢成长》、《迈出时间的门槛》、《商品》、《抒情时代》、《睡觉》、《溺》等在内的十多个中篇小说、十多个短篇小说以及十多篇散文中,除个别散文外,其余全部发表在90年代。所以华艺出版社把东西的中篇小说集归入晚生代作家丛书,海天出版社新出版的新生代作家丛书中有他的中短篇小说集《抒情时代》,或许是理由充分的。当然,东西一定是80年代就加入写作之旅的。这样的写作年期提示我们:当时的先锋派或反传统的文学流派,已经为人们所普遍接受,为社会所容忍,所承认,或为流行的审美趣味所包容,虽然它自身已经“涅槃”了,在这个时刻,它已丧失了它的独立性和批判性,已经开始为社会所吞并或消化,并开始成为传统和现有社会文化的组成部分。这可以部分地覆盖或遮蔽我们的阅读感受:何以东西小说总体上并没有太强的社会批判力量和太大的艺术创造原动力。本文开头关于三种主义的那种笼统的概括还包涵着另一意思:叙述文体中同时存在着写实和虚构两种倾向。由此出发,我们能够找到何以东西的小说可读性强的原因。现代小说的叙述文体可以视为两种对立的叙述类型的有机统一,即以趋于真实的叙述取代趋于神话的叙述的经验同以趋于理想的叙述取代趋于神话的叙述的虚构型二者的合一。由于创作年期外部社会文化大气候的影响和作家本人的偏爱和选择,东西的小说总体上看,显然是经验型倾向大于虚构型倾向,经验型倾向中,表现出历史型压倒摹仿型的倾向;在虚构型倾向中,表现出浪漫型压倒训诲型的倾向。 作为经验型强势小说,东西的作品所具备的生活印象整合性是在其他先锋小说那里不多见的。它们不属于以意识流和时空跨越等见长的心理现实主义,但同心理现实主义依然有所关联。亨利·詹姆斯在《小说的艺术》一书中说:“小说之所以存在,其唯一理由就是它致力于再现生活,”而他又认为:“现实是很难用固定的标准衡量的。”“一部小说,就其最宽泛的定义而言,乃是作者个人对于生活的直接印象。”东西的小说中充满现实性,但它是以客观存在的载体的生活印象,或者说是生活印象所产生的小说现实。这种生活印象或生活经验,由东西的秉赋构成,它们包括从已知猜出未知,追寻事物的启示,以及按既定的范式,即完全按感受生活那样对事物的整体作出判断,因而东西的小说能给人以现实感,让读者产生来自作者的具体陈述的可靠性。这样看来,东西的小说不是传统现实主义的记录生活,而是创造生活;他的小说中的现实不是实而是一种建构。作家的小说艺术观基本上属于展示式,而非报道式。东西似乎走着同多数先锋作家很不相同的先锋之路。在东西的小说中,很难见到意识流、时空跨越等,甚至连心理独白都不常用。但是,他显然更加远离那种曲解“典型性”的书写,那种把作品人物只看作是社会势力的化身,把“典型人物”看作是阶级的象征,而活生生的历史被撇在一边,独特的历史精神也无影无踪的书写方式。如果一定要说有什么典型性,比如《慢慢成长》中的小硬汉马雄,也只能被看作是具备那个历史时刻本身的典型性。马雄不是传统意义上的英雄,但也不是现代意义上的那种显得十分渺小的、可悲的、无可奈何的,或处于被动的地位的“反英雄”,虽然他也不无渺小的、可悲的、可笑的、无奈的、被动的处境或性格、心理。他似乎生活在被剥夺了可靠感、价值观念甚或意义的环境之中。但他毕竟通过自己的“坚持”或坚忍、不屈不挠的英雄或硬汉精神换回了特定时刻的尊严和社会的让步。这样的硬汉在当代文学史上并不多见。无论是追捕、求职、求爱,或是工作本身,他都处于最为卑下的位置,但以反英雄的处境赢得英雄的待遇,不能不令人反思精神的力量、内在的价值和“耐心”的意义。向即将驶入受灾路段的火车示警,堪称典型的英雄壮举;让灾民吃上肉的事迹,属于乡村办事员式狡智的产物,也使他成为传奇人物。但没有多久,就在苦日子快要熬到头的时候,他已经会到下面“拿钱”,“烟酒有人送”了,5个月搞了1万块,连根据诺言可以换来李寒姑娘的金属拐杖,也是交警大队报销。他还会倚仗县长虎威,胁迫不买帐的基层干部。真可谓“此时的马雄已不是彼时的马雄了。”这是一个集英雄、反英雄和蜕变英雄于一身的小硬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