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实主义是中国新诗的一股主潮。 诗坛出现什么样的诗歌潮流,密切联系着时代的脉搏。20世纪前半叶的中国,是民族独立与沦亡、人民解放与禁锢进行残酷搏斗的时代,人文意识觉醒的诗人们,在光明与黑暗交叠的感受中,既直面现实,揭示生活就是这样的真实;又幻想腾飞,做着生活应该是这样的美梦。这种二级统一的时代内容,决定着这一历史阶段的新诗,既活跃着现实主义,又风行着浪漫主义,而不像西方,现实主义是在否定浪漫主义的基础上出现的。不过,就新诗草创期的实况看,三个始作俑者——胡适、刘半农、沈尹默在尝试写新诗时的倾向,还是对“歌诗合为时而作”这一中国传统诗教的忠实继承,类似于“唯有刻刻不忘人生二字,然后有以立其本身”[(1)]这样的言论,在那时的诗坛是震荡得最响亮的。所以“为人生而艺术”的现实主义,实是新诗最早形成的一股潮流;而新诗几十年演变的历程也证实着:现实主义始终是一股巨流,奔腾在中国现代诗潮的主干河床上。 一 现实主义有其存在的复杂性。它还被人称作写实主义或自然主义。西方文学思潮的研究者中,颇有些人是把这两个称谓混为一谈的。白留替尔的《法国文学史》就笼统地称之为自然主义,并概括出三大特征:第一是“非个人的”或“没人格的”,即作家在作品中不特别流露自己的性格及倾向,只要求他如实地描写所要再现的对象,忠实地复制所要模仿的生活;第二是尊重科学,认为决定艺术的真实和表现的真伪是科学,由科学证明的总是真实,否则都是虚伪;第三是“无感觉”,即作家面对的事实必须只当是事实而已,只需记录这一事实而不该加以判断,显示出一种“绝对无关心”的态度。对此,日本学者木间久雄认为:“将写实主义和自然主义分别着观察的时候,那么他的解说的第一、第三条是写实主义的特征,第二条才真是自然主义的特征。”[(2)]这就是说:把受诸自然的感觉印象,如所见所闻的那样如实再现出来的,是写实主义;把感觉把握住了的事实再掺入自然科学或社会科学的客观分析态度,使主观印象色彩淡化,更近于事象客观存在规律的,是自然主义。对后者,英国学者麦克唐尔认为“是哲学的或科学的自然主义的转用”,其“一切题材,不外是当作人间的机械观上的科学的材料,而用科学的方法来评价分析。”[(3)]由此看来,写实主义尊重事实,在主体感受印象的如实再现中显示出事实的本色;自然主义也尊重事实,不过强调要让精确的科学分析介入,从而显示出事实的本真,却也限制了主观感觉印象的如实再现。当然这二者的立足点是相同的:反对脱离现实的真实描写,架空生活的理想主义。由此可以说:现实主义是写实主义和自然主义在写真实上的辩证统一。但现实主义存在的复杂性却也全出在如何辩证地对待写真实这一点上。现实观察的感觉确实性是写真实的基础,这是由于它总是受着审美内在规律的制约之故,所以分寸容易把握。现实经验的科学制约性能使写真实成为生活真实的升华,其中审美内在规律能起潜在作用,但主要还是受科学分析的控制。当然,科学说到底是对物质与精神结构的发现,而时间的局限,会导致它发现的局限,故科学的分析会因人因时而大有真伪深浅之分。也必须指出:让科学的分析去过分控制写真实还会有两个副作用:一、从接受的角度看,因人因时的不同会出现价值判断的不同;二、严密的客观原则控制,会对主体审美内在规律起排挤作用,淡化文学本体的审美性。如此说来,自然主义所具有的特征,在现实主义创作追求中,既特别重要,又会带来不少麻烦。 值得注意上引麦克唐尔的那句话:“文学上的自然主义,结局是哲学的或科学的自然主义的转用。”的确,作为“科学运用到文学上的一种方式”,[(4)]自然主义所遵奉的科学精神,既包括自然科学的原理,也包括哲学社会科学的原理。“作社会小说的未曾研究过社会问题,只凭一点‘直觉’,难怪他用意不免浅薄了。想描写社会黑暗方面的人,很执着的只在‘社会黑暗’四个字上做文章,一定不会做出好文章来的,我们应该学习自然派作家,把科学上发见的原理应用到小说里,并读研究社会问题、男女问题、进化论种种学理,否则无法免去内容单薄与用意浅显两个毛病。”[(5)]茅盾的这一段话承袭和发展了左拉的自然主义(简称“左拉主义”)的好的一面,却也不能不看到:左拉在把握他的艺术世界时,主要是根据自然科学中的遗传学、病理学等把人作为动物来解剖、来实验的;他即使也写到人的心理状态,目的也为了科学实验。因此,这方面如果强调过分,则会出现一种“专在人间看出兽性的偏见”,这就不能低估“‘左拉主义’的危险性”。[(6)]如果不正视这一点,甚至还再把左拉主义抽象成一条创作艺术思路,从遗传学、病理学等推延开去,让哲学、社会科学去左右艺术世界,那就会出现另一严重后果,使文学不仅失去审美的质的规定性,还因此成了政治的传声筒。 此上就是我们对西方传统观念中现实主义存在的复杂情况所作的回顾。那末,这一股诗潮又是如何被中国新诗坛所接受的呢? 如同前面已指出的:现实主义是中国新诗中最早形成的一股诗潮。新诗草创期间,三个始作俑者就以为人生而歌唱显出忠于现实的特色,特别是刘半农,写于1917年的《相隔一层纸》,成了中国新诗现实主义的起点;接着“星期评论派”的刘大白、玄庐,“新潮”派的康白情等紧跟而上,写出了《田主来》、《卖布谣》、《十五娘》、《草儿在前》、《江南》等,为新诗的现实主义奠定了基础。20年代是中国社会大动荡的前奏期,军阀混战、民不聊生;“五卅惨案”,华夏共愤;轰轰烈烈的大革命,以几十万人头落地而告终,白色恐怖蔓延遍神州大地。这种种都迫使有良知的诗人们睁大了心灵的眼睛,去直面现实人生。于是文学研究会打起“为人生而艺术”的旗帜,大力提倡现实主义,并以《小说月报》、《文学周报》、《文学旬刊》、《诗》等为阵地,推出了徐玉诺、何植三、朱自清、叶绍钧、刘延陵、郑振铎、王统照、王任叔、万曼、鹤西、刘枝、徐蔚南等诗人,把这一股现实主义诗潮正式汇进中国现代诗潮的主干河床。在国难家仇引发了社会剧变的三四十年代,诗人中即使还有想在象牙塔里讨生活的,也不得不走向街头、田野、战场,在残酷而又壮烈的现实斗争中寻求自己的生存依傍,于是现实主义有了更为深广的影响,以《文学》、《新诗歌》、《文学季刊》等杂志为阵地,推出了臧克家、蒲风、杨骚、王亚平、柳倩、江岳浪、毕奂午、李雷、贾芝、张泽厚、邵冠祥、严杰人等一大批“捉住现实,具体描写”的诗人,并把现实主义诗潮推向一个高峰。40年代的中国,是深入展开民族抗争、全面掀起人民解放的大斗争时代,现实主义在容纳了一部分浪漫主义的激情表现后,显示出更波澜壮阔的流势,并以《抗战文艺》、《七月》、《文艺阵地》、《文艺复兴》、《诗创造》等杂志为阵地。推出了艾青、力扬、马君玠、严辰、方敬、玉杲、孙钿、邹获帆、苏金伞、青勃、莫洛、辛劳、李季、贺敬之、阮章竞、黎光耀、袁水拍、牛汉、田地等一大批追踪时代、批判现实,在现实斗争中探求真理之路的诗人,并以七月诗派为首,把现实主义诗潮推向了鼎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