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年来学术界对于“乡愁”问题的关注和讨论,呈现出转向“空间”的趋势,我们可以读到越来越多不同人文学科领域中基于空间理论的乡愁研究①。这一趋势既是出于当代中国“见山见水记乡愁”的文化建设的需要,从根本上讲,也是出于人之存在对“场所性”或“家园感”的需要。可以说,“乡愁”本质上就是一种场所需要。因为人的生存本质上是“场所性”的,无场所的生存状态即是“非存在”(non-being)。现代人的乡愁很大程度上正是由于现代生活的同质化和碎片化,无法建立起稳固的“家园感”所引发的。“被抛在世”[1]的无家可归之感促使人本能地产生家园渴望与还乡冲动,寻找栖居于大地之上的居所,乡愁因此是一种内在于人的精神需要,反映的是人的精神构成与空间的关系,表现为人的情感、记忆、认同与空间的互动。这里的“空间”不是作为时间的对立面被体验,而是将时间融汇进真实复杂的场所作用于人的感觉和思想,作为一系列真实存在却非实在的“关系”被人所体验。这里的“场所”也并非仅是具备实在性的物理空间,而是涵括了复杂的社会、历史、文化、审美、心理等多重因素的具备特定功能和象征意味的空间。因此当我们试图去理解这种“场所需要”的时候,就不仅仅依赖于对现实事物的切身经验,也离不开符号性的表征建构。其中,语言是人之存在最基本也最重要的符号系统,按照海德格尔的观点,“语言是存在的家园”[2],我们在语言中经验到存在的显现过程,无论我们自己是否意识到,语言已经先在地为我们的存在提供了一个居所,而我们自己已经生活于其中了。 在当下文化建设的乡愁语境中,理论研究往往偏重于对切身经验的时空探讨,而在语言层面,多停留在对文学思潮与叙事的解读,还缺少一种面向语言本身、反思事物经验与语言经验之间关系的学理探索。基于此,本文希望考察“语言的乡愁”,将以下问题作为思考的起点:人的“场所需要”如何显现于语言之中?语言如何建立并维系人的“家园感”?我们在语言中的经验,与我们在现实事物中的经验又呈现出何种关系?在词与物、形象与实在、符号与意义之间,如何安放我们的乡愁? 语言的差异性空间:不可通约的乡愁 在汉语语境中,尽管乡愁这种情感古已有之,“乡愁”这个词本身却是晚近才被构造和使用。从构词法来看,乡愁是个偏正结构,“乡”限定了“愁”的场所来源(空间维度),“愁”则是由“乡”的记忆(时间维度)所引发的情感。再拆开来看这两个字,“乡”和“飨”本是一字,会意为二人对食,之后假借为行政区域名,“国离邑民所封乡也”(《说文》),因在客地称原籍为乡,所以也指故乡、家乡,人生长的地方。就其字意而言,单人(二人对食)不成乡,一家一户(《广雅》:“十邑为乡,是三千六百家为一乡”)也不成乡。“愁”是一个形声字,从心,从秋,秋亦声。秋表示“禾谷熟也”(《说文》),把秋放在心上的意思是“心里牵挂着成熟的庄稼”,因为牵挂所以忧虑,所以有痛苦、郁结、凄惨等引申。从造字的含义来说,“愁”字有着农耕文明所特有的乡土底色。 当在不同语言之间转换的时候,我们发现,这种独特的底色是不可通约的——它们是不可译的。比如说,“乡愁”的英语一般译作“nostalgia”,这个词也是一个现代的发明,是由瑞士医生霍弗于1688年在一篇医学论文中生造出来的(这种作为生理疾病的医学渊源是汉语的乡愁所不具备的),但它的构词同样可以追溯出古老的文化含义,它是由两个希腊语词根nostos(返乡)和algos(渴望)组成的,据美国学者纳吉指出,希腊词语nostos是和印欧语的词根nes联系在一起的,意思是“返回光明的生命”,这一层含义来源于荷马史诗中奥德赛从冥府返回的情节②,nostalgia的构造因此有着希腊文明独特的神话和史诗色彩。这样看来,“乡愁”和“nostalgia”都各自含有其文化的独特性,这是一种无法被翻译的质地。事实上,这种不可译的质地普遍存在于不同民族不同语言之中,他们都有一个特殊的词汇表示“乡愁”,美国学者斯维特兰娜·博伊姆的研究列举出了更多不同语言的例子: 德语的heimweh,法语的maladie du pays,西班牙语的mal de corazon已经变成怀旧世界语的组成部分,而新兴民族开始坚持自己的文化独特性。捷克人有一个自己的词语litost,其涵义包括“同情、悲伤、懊悔和莫名的怀想”。……而俄语词汇toska带咝音和喉音的低沉细语,是闻名于流放者文学的,使人想起对于拥挤空间的幽闭恐怖症式的熟悉,人在这样的地方渴望宽阔无垠。在字面上,toska指的是对于难以置信的困苦的一种压抑的、几乎是哮喘性的感受,这一感受也体现于波兰语tesknota的闪烁的声音之中……其实tesknota还是指一种类似的囚禁压抑、淹没一切的渴望之感,不过带有一抹阴郁的艺术成分,是爱好浩大之物与绝对之物的俄国人所不知晓的。……葡萄牙人和巴西人相应的词语是saudade,一种淡淡的忧愁,像微风,又有性感,不像斯拉夫语寓意之富于戏剧性,然而又是同样深刻和挥之不去的。罗马尼亚人说,dor这个词汇响亮和尖利有如匕首,是其他民族所不知的,指的是一种特殊的罗马尼亚色彩的伤感的疼痛。[3] 博伊姆认为,这些不可翻译的词汇虽然细节和气味不同,但是共同表达了一种对独特性的渴望,其怀旧的语法是雷同的。而我认为,恰恰是这些各不相同的“细节和气味”,在语言层面上构筑了带有独特地域特质、文化特质的乡愁空间,使得“乡愁”的语境不可化约为一个空洞的象征。语言的异质性本身,就是家园感的来源,使得说同一种语言的人天然地联结在一起,在群体无意识中带有可辨识、可依托、可存续的地方特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