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较系统地读了谈歌的小说,久久萦绕脑际而不能离去的,是《天下荒年》中燕家村燕王寺前那座高高屹立的石碑。这座刻有燕家村“村约”的石碑,最早可追溯到北魏时期,1958年意外地得到保护,文革期间被毁,改革开放后集资重建,却没了碑文,在熙熙攘攘的集市人群中,失去昔日的尊严。此碑的价值不在于历尽沧桑和历史的久远,而在于它是燕家村人精神品格的象征,是高高树起的精神之碑。 我感到,燕家村的精神之碑不仅矗立在《天下荒年》中,而且矗立在谈歌创作的众多小说中,换句话说,谈歌在自己的创作中进行着呕心沥血的精神塑造,那生动鲜活的艺术形象和丰富多彩的情节场景之上,高高飘扬着神圣的精神原则和灿烂的道德人格的旗帜。 精神之碑的创作分布形态 谈歌小说可分为四类:(1)《大厂》系列,包括《大厂》、《年底》、《城市警察》等,主要写现实的城市生活,又称城市系列,以反映工厂生活的作品影响最大;(2)《野民岭》系列,如《野民岭》、《天下荒年》等,多是对一些特殊年代的反思,不仅是历史的反思,更是文化反思、民族心理的反思,有着开阔而深邃的艺术视域;(3)《绝死》系列,如《绝死》、《绝琴》、《绝唱》、《绝饮》、《绝窑》等,此类作品均冠以“绝”字,作家自谓“笔记小说”,题材古朴,篇幅短小,文化味浓;(4)《我曾让你傻半天》(以下称《傻半天》)系列,如《傻半天》、《天下书生》等,故事荒诞,语言幽默讽刺,属调侃小说。四类作品显示出作家的多套笔墨和多种路子:既有敏锐地感受和准确把握现实生活的能力,又有反思历史的责任感和艺术表现的深刻性;可以古朴凝炼的笔记体进行文化寻根,亦可以荒诞的痞子体讽刺和调侃现实。纵观谈歌小说,实在有一种集大成的意味。然而,现实也罢,反思也罢,笔记也罢,调侃也罢,展示的都是谈歌的艺术个性和艺术追求,其艺术追求的焦点,便是塑造神圣的精神原则和灿烂的人格。 谈歌的《大厂》系列,描写的是生活的横断面,这种横向的空间展示,有多种冲突和矛盾,有多条平行和交叉的情节线索。《大厂》开篇便是:厂办室主任老邵陪客户嫖娼被抓,厂里唯一的高级轿车被偷,总工袁家杰请调。继而又有一系列的矛盾发生:赵明恃势不交承包款,全国劳模生命垂危竟无钱住院,愤怒的工人砸了财务科,工厂屡屡失窃,六个偷铁工人被抓……主人公吕建国、贺玉梅处在矛盾漩涡中,而他们又有家庭纠纷:贺的丈夫乱搞女人,情敌竟是自己的妹妹;吕的妻子逼他开后门搞钢材……对这些错综复杂的矛盾、人物和事件,谈歌进行着从容不迫的铺排和驱遣,并一步步有条不紊地拷问出主人公的灵魂,突出他们在命运挣扎中所显示的可贵精神。其实,这还算不上作家的高超之处,其高超之处在于:深刻开掘和表现生活中的悖论,将美与丑、善与恶、腐败与廉洁、颓废与上进,搅在一起,烩成一锅,让心爱的艺术形象们在难分难解的生活混沌中去挣扎、搏击,从而显示出他们的精神品格。正是在这严酷的生活悖论中,在美丑善恶交织的混沌沌中,作家竖起一座座精神之碑:刘厂长的忘我与奉献,周书记的正直和坦诚,小李为了一千万的合同竟嫁给廖主任的傻儿子。在这里,作家并没有对心爱的主人公们拔高和提纯,而是让他(他)们带着生命血泪带着生活苦涩带着各自的偏颇和缺陷带着时代的阴影和悲剧,因而更显得真实、真切和动人。 《野民岭》系列展示的是生活纵剖面和横断面的结合。《野民岭》讲述了一个令天地动容的故事:我爷爷拒绝日酋坂田大佐的招降,同侵略者展开殊死斗争,由于叛徒出卖,初战失利:大奶奶战死,二姑跳崖,大姑夫被俘惨遭杀害,大姑、二奶奶、大伯被俘作人质,百般折磨后亦惨死。爷爷的队伍被围在断角岭,为稳定军心,爷爷亲手杀死亲生儿子,带部队突围。二伯三伯六伯父亲等虽逃生,爷爷、五伯等三十条好汉却被俘,鬼子用刺刀将他们活活挑死,他们在大骂大笑中壮殉。之后,藏在断角岭的一百多伤号亦惨遭杀戮而壮烈牺牲。野民岭用自己儿女的血肉生命奏出一曲感天地、泣鬼神的抗日之歌。这些壮死的祖辈父辈成为后世景仰的民族英雄,也成了我家族史上最辉煌的时期。 然而,沿时间追溯,令人惊讶地看到,令人景仰的祖辈、父辈们竟是一个土匪家族。他们的往昔并不怎么辉煌。他们为获得“狗头金”同野民岭的土匪们互相残杀,又因“狗头金”受到官府的陷害,为报仇捣毁官府,又遭残酷镇压,成为与官府势不两立的土匪。英雄原是土匪,土匪竟成英雄,这又是一种悖论。我曾埋怨谈歌的亵渎心理,仔细捉摸,谈歌有谈歌的道理。他是将英雄从圣坛上拉下来,探索其原始形态和野性意识。为了利益和生存,土匪们在互相争斗中锻炼着自己的野性和残忍,以此求得在常人情况下难以获得的自尊;在同官府的斗争中,他们的野性和自尊逐渐上升为“集团群体的自尊和勇敢精神;外侮入侵、民族危亡时,其精神进一步升华,其野性和残忍升华为为民族国家而赴死,其自尊升华为民族和国家的自尊,如同作家所言:“像爷爷这样的人,为了维护自尊,可以把生命拱手送人。”这使他们成为慷慨赴死的民族英雄。然而,即使在这时,他们的身上仍存在盲目的野性和残忍性。因此,滞留点的辉煌期过后,他们中的一些人如二姑、三伯、六伯等的悲剧也在所难免。 如果说《野民岭》表现的是慷慨赴死的英雄精神、《天下荒年》表现出的则是“止乎礼义”的道德节操。燕家村石碑前发生着一桩桩催人泪下的故事:杜二娘儿子的死、袁娘的死、志河的死、志河妻儿的死,无不令人心颤;苍山县亦发生着动人的故事:省军区支援苍山县八十万斤粮食,县委仅留十分之一,其余支援兄弟县;剩下的十分之一在分配时,县委、县政府和各公社干部一份也没有…… 《绝死》系列一反前二类小说的汪洋恣肆,显示出凝炼圆熟、疏朗简洁的特征。这些作品大都写非现代生活,有的标明时间,有的则泯灭了年代。并不着重于揭示题材的时代性和社会性,而着眼于文化性,如所写陶窑、船行、琴技、棋艺、戏班、酒家等,抓取某一文化生活片断,任自己的个性自由驰骋。如果说前二类作品表现了作家的客观写实能力,那么,此类作品则体现其主观表现本领。 它格外显得自由洒脱,来去自如,语言也古朴凝炼。作为一个解剖人生的作家,谈歌在这里运用的手术刀不是文化的社会学,而是文化人类学。揭示的是人的生命意识和文化心理,突出的是生命精神。宝立的戏班在小城唱红,却来了李小童戏班,嫉妒心和良心的搏击,使他决然离开小城,把地盘让给李。及至重返小城,却遭李小童冷遇,他被“逼”进京城,立志进取,广师名家,苦钻苦练,终于名骚京师。此时方知,这一切都是李的精心成全。突出张扬一个“义”字。(《绝唱》)窑坊巧手李子强和林手轩因嫉妒而反目,巡抚丁振利用此心理获得精美贡品,又利用这种心理将他们除掉,略知此中奥妙的妓女红儿到刑场为二人送行,献歌献酒后,悲愤地触石而死,唤起二人的省悟和良心。这也是一种精神,侠义和刚烈精神(《绝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