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80年代中期到90年代中期,中国女作家的创作一直保持着良好发展势头。收集在这本集子里的小说,正是这个时期繁荣的女性文学的一个侧面。它们不仅题材广阔,艺术探索也较活跃,所呈现的文学图象,色彩斑斓,煞是好看。 方敏《大拼搏》是篇动物小说,在整个集子里它是很独特的。方敏大学毕业后,曾在《小说家》杂志社当文学编辑,80年代后期去《中国林业报》任记者,正是从这个时候开始,她把自己的创作视界,由反映知青生活转向对大自然的探索。90年代前期,当她在《新闻出版报》供职时,动物三部曲《大迁徙》、《大毁灭》和《大拼搏》就陆续问世了,并蜚声文坛。方敏写动物世界,不像有的作家那样,习惯于让动物体现人的意志和习性,把动物小说铺陈为关于人的命运的故事。恰恰相反,她善于客观地反映动物自身的生存原貌,呈现宇宙界的搏动和叹息;她还总是深情地弘扬生物界固有的生命情调,以表达她“以宇宙万物为友”的美好情怀。《大拼搏》写了中国历史上早有记载的鸟类——褐马鸡。这是一种高寒地带的野生动物,生活在冰天雪地的山区林间,以寻觅野果、蚂蚁等为生。它们不仅要抵御恶劣的气候和缺食的饥饿;还要抵御许多异类——乌鸦、狐狸、豹猫、腹蛇和金雕的偷袭、侵犯和强暴。它们正处于频临灭绝的危险之中。方敏在“物竞天择”的自然法则指导下,按照褐马鸡原有的本性和行为方式编织它们求生存、抗毁亡的故事,结果,褐马鸡的“类”形象栩栩如生地挺立在我们眼前。《大拼搏》以褐马鸡两代头鸡——雄鸡长角、雄鸡长脖及其家属的命运遭际展开情节,其间,对褐马鸡在特定处境下的特定情态,刻写得尤为精彩。无论是摹写雄鸡长角带伤猛啄金雕的战斗场面,还是彩绘雄鸡长脖毅然呵护两族小鸡的义举;无论是呈现雌鸡凤尾失子后疯狂、昏死的图象,还是叙描雌鸡花翎啄食霉菌孵化后代的煎熬情景,作者笔触极富灵性,饱蕴着母性的对生命的礼赞和情思,使褐马鸡这个“类”形象富于诗意,给人以很多联想和思索。褐马鸡这个赢弱的动物种族,凭着对生命传承的强烈渴求,凭着对下一代的有效呵护,凭着不畏强暴的拼死精神,它们到底战胜了无穷无尽的劫难,适应了自然意志而幸存下来。无疑它们的生存意志对于我们人类,自有一股启发和催促的力量。方敏认为,许多野生动物对于“物竞天择”的体验要比人类多得多。她说:“假如文学不是站在人本身和人类文明史的角度,而是站在世间万物以及无穷时空的角度,去反映生命存在的意志,人类是否会得到更多的启示呢?”(见《红蟹的启示》)方敏站在大自然和人类的交叉口看取生命的新生和毁亡,《大拼搏》所呈现的生命景观,竟然是那样地辉煌和残酷,那样地坚韧和脆弱,那样刚强和颤栗,颇富悲剧的崇高感。方敏动物小说的视角和所达到的艺术高度,是令人赞叹和感佩的。 方方是位颇具创作实力的作家。她自从成名作《风景》发表后,总能不断地给读者带来新的惊喜。人们不会忘记,《风景》、《祖父在父亲心中》和《桃花灿烂》等小说在读书界所引起的强烈反响。她的小说由于对社会生活能作出穿透性的逼视,在凡俗人生里赋予文化蕴含,同时对人性本真刻上复杂的印记,因而,读者从来不冷落她。晚近,她的《埋伏》受到欢迎,各选刊杂志转载,影视界为它拍片,反响又非同一般。《埋伏》的题材内容和艺术表现迥异于她以往作品。这是部公安小说,叙述了两位民间治安人员——钢厂的保卫科长和干事叶民主,协助警方完成对罪犯侦察和破案任务的故事。在《埋伏》里,方方的叙述变得有点像通俗小说。她运用大量的直叙、闲笔和侧写手法,烘染这场“埋伏”的兴味、无聊和疲惫;她又不动声色地采取铺垫、悬念和奇峰突起等戏剧性手法,制造这场“埋伏”的悲喜剧效果。这实在是一个让人哭笑不得又回味无穷的破案故事。科长和叶民主所在的埋伏点——鹤立山,是警方重案组组长杨高,凭一时的直觉冲动才设立的,过后,他对它并不重视,有关警方人员也都认为,在七个埋伏点中,鹤立山是“最不重要的”;21天后,当杨高让所有埋伏点撤离时,又是唯独没有通知到鹤立山,结果科长和叶民主在那里多埋伏了半个月时间。然而,正是这个被警方忽略,不屑的埋伏点,这个莫名其妙地被移长了坚守时间的埋伏点,使犯罪团伙首领——智者感到不解、困惑、起疑,最终导致他行动部署错位而落入法网。当然,方方没有把故事驻留于此,只作“形而下”的叙述,她聪敏地寓“形而上”意味于通俗故事之中,通过整体构思,使小说具有一种寓言的味道。有一些点睛之笔富有深意:如对忠于职守的科长之死的设计,如叶民主拒绝参加庆功会,拒戴破案功臣桂冠情节的铺叙,如叶民主女友在埋伏点铺撒野花的场面描写,都无不在唤起人们对生活中的愚弄的醒悟。《埋伏》将一种哲理意味和生活态度,暗藏在庸常琐碎的叙描之中,使雅与俗、形而上和形而下自然平易地融合在一起,它是方方进行艺术探索的新成果,值得重视。 90年代以来,毕淑敏佳作迭出,已成为当今文坛一位出色的后起之秀。也许因为她曾是个守卫在中国西部边疆的军人,又有过较长时间当医生的经历,在家还是位好妻子、好母亲的缘故,她的性格和作品都给人以刚柔相济的感觉,既豪迈开阔,又亲切温存。毕淑敏像许多作家一样,常常自觉不自觉地写到死亡。晚近的《预约死亡》就是一篇集中摹写死亡和思考死亡的小说。之前,毕淑敏在名篇《阿里》、《女人之约》、《生生不已》里写几位女人公的死亡时,是让她们自觉地走向生命的结束,满怀深情地将人的尊严,人格力量,生命意识和母爱力量注入其间,使她们的死笼罩在人文精神的光环里,显得格外壮丽、肃穆和神圣。《预约死亡》却与它们有很多不同。该小说是作者采访临终关怀医院的医生和病人后的文学实录,展露的是普通人的正常死亡,艺术形式倾于散文化、散点式,而沉思的生死问题也广泛得多。当小说叙述人“我”(实际上也正是作者自己)带着我们走进北京一家临终医院采访的时候,我们很快被那里一个个干瘪枯萎的老人所震骇。中国人是忌讳谈论死亡的,她究竟想向我们说些什么呢?随着叙述人的引导,我们首先看到了对待将逝者的两种人和两种截然不同的态度;尔后,我们又发现了东西方民族相异的死亡观念。临终关怀医院确实是“文明世界的象征”,在它观照下,崇高、善良、文明的字样会变得分外夺目耀眼;卑鄙而虚伪、愚昧的行径也会显得格外地触目惊心。然而,该小说最动人心魄的地方,却是作者主动请求住进病房,以对“死亡”作真切体验的行动。病房的阴气、光线、墙壁、床垫、病友,无不在猛烈地敲击着毕淑敏的神经,她预约死亡的行动实在勇敢,倘若没有一点超凡入圣的殉道者的劲头,是很难以想像的。当毕淑敏径直走进那些将逝者最后心灵的时候,她的感受更加深切。她领悟了将逝者视“死亡”为一个过程的睿智,她看到了将逝者对生命达观的态度,她还注意到将逝者对死后的希望,实际上正是关于生命的延续和永恒的期盼。假如说,一个人通过回顾灾难(包括他人的灾难),能够提高接受命运挑战的勇气和力量的话;那么,像毕淑敏那样地去体验死亡,就会获得更多更深刻的有关生命的哲学。毕淑敏在创作谈《炼蜜为丸》中写道:“我已经超然。是死亡教会了我勇敢,教会了我快乐,教会了我珍惜生命,教会了我热爱老人”。毕淑敏创作的经常性主题是,对人的深度的关怀和对生老病死生命现象的深入思索,《预约死亡》把这个主题引入了一个新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