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港及海外华文文学研究 一、一种背反:中国新文化形态的异质 1919年的“五四”运动,对于中国的政治和文化,无疑是一次划时代的革命。这一运动亦被称为新文化运动,它在一种广阔的背景下推动了1917年开始的文学革命。 文学革命的雄风对于当时的鲁迅的影响是巨大的。鲁迅在1918年5月的《新青年》上发表了几首诗,并发表了第一篇白话文小说《狂人日记》;1919年又发表了《孔乙己》和《药》。继鲁迅之后,叶绍钧、冰心、凌叔华、落华生等,相继发表了白话文小说,为“五四”新文化运动成功地作了文学造像。 然而,不要说是1917年的文学革命运动,就是声势浩大、影响广阔的“五四”运动,对于当时香港社会和香港文坛也是影响甚微的,甚至还带来了抵触。同期的文学工作者侣伦在《向水屋笔语》中回忆道: “新文化”是不受欢迎的。“五四”运动给予香港社会的影响,似乎只有“抵制日本货”的概念,“文学革命”这一面的意义,却没有能够在这个封建思想的坚强堡垒里面发生什么作用。那时候,头脑顽固的人不但反对白话文,简直也否定白话文是中国正统文字。 对于香港的这一段历史以及文学状况,研究香港史的罗香林教授把它称为隐逸派人士的怀古时期。其实,所谓的隐逸派人士,便是那些不满民国共和而避居香港的晚清遗老,他们“流连山海,吊古感怀,不觉形之篇集”[①]。怀古实际上是一种复古的观念,为了复古,便要反对新文化。这些晚清遗老一进入香港,便构成了香港知识分子阶层的一部分,他们一站出来提出复古,加上香港原有的旧文化势力,这就在相当程度上阻碍了新文化在香港的发展。 因而,在十九世纪至二十世纪之交,香港出现最多的还是消闲和娱乐的文学,没有多少现实意义。根据阿英(钱杏村)在《晚清文艺报刊述略》一书所载,香港最早的文艺期刊是在1907年1月出版的《小说世界》,以及同年底创刊的《新小说丛》。前者已经看不到了,我们只能凭阿英的介绍,知道该刊以发表小说为主,多为反帝反清的内容,诗词亦多宣传民族独立的意识。而后者则以翻译欧美小说为主,用的是浅白的文言,虽有沟通中西文化之意,但仍以吸收西方文化为主。该刊的创作小说只有寓居新加坡的邱菽园写的历史小说《两岁星》,叙述乾隆皇帝与安南王阮惠交往的事。邱菽园也发表文学批评文字,他在《客云庐小说话》中写道: 《水浒传》得自由意境,《西厢记》因果报范围,此两书在中国集部,可谓别开生面,不徒占小说界优胜地位也。西欧学术,尝称小说家及文字,实倾于美的方面,有同符焉……邱氏的文字接近于白话,在当时多少算是一种进步。然而,这种声音毕竟细弱、无力。当时香港的文化背景依然是旧文化、旧文学的大本营,文学期刊也多成为国粹派舞文弄墨的地盘,新文学和白话文是难以进入的。尤其是辛亥革命后,香港作为殖民政府下的一个商埠,它在大量吸收西方文化的同时,并没有建立起一种健康的文化,反而多了一个维护旧文化、诋毁新文化的场地。这种视旧文学为正统、为国粹的现象,在当时整个中国的新文化运动中,显然是一个不和谐的音调,形成了一种背反。 这种背反后来集中反映在《文学研究录》杂志第4期章行严写的《新旧思潮与调和》这篇文章里。在章行严看来,白话文并不是什么新事物,它只不过加了个“的”字而已,去掉了“的”字,还不就是文言。章行严把白话文看得过于简单,而没有把白话文当作是贯彻新思想新观念的一种通俗易懂的文体。这种看法,对于后来处于新旧交替时期的香港文学界,多少产生了一些影响,形成了一种错误的观念:“以为把文言转换为白话文,把对话写成独立行列,便是新的形式,也就是新文艺。”[②] 《文学研究录》第8期发表了该刊主编罗五洲的一篇序言,反对提倡新文学,以为“白话横行,毁文者风靡,特痛文学之将亡”,从而表明“盖实痛文亡,而千古圣贤英哲所以修、齐、治、平之道,将与之俱亡也。”因此,罗五洲办刊物,是有“因文卫道之意”。这一观念,使得《文学研究录》成为了香港国粹派反对新思想、新文学和白话文的一个重要基地。在那里撰文的,还有林琴南、周瘦鹃、胡朴庵、郑孝胥等人。 “五四”运动后,旧文学之所以能够在香港支撑了那么些年,并与新文学形成了一种鲜明的背反,可以说有两个基本原因: 一是香港当时特殊的社会政治背景阻滞了新文化、新文学的进入。英据香港后,殖民政府以所谓的“间接统治”原则,在表面上装着不直接干预华人社会的样子,实则不择手段地摧毁华人文化。而为了达到毁坏新文化的目的,殖民当局本能地利用中国传统文化里的旧质和落后部分,去压制进步的、新生的新文化和新文学。 二是香港当时的殖民教育方式也阻滞了白话文的流行。如前所述,欧化教育只让学生学外文,家长们也希望孩子将来能找到一份“洋行”的工作,中文于是成为了“副科”;而国语方面,据平可回忆战前活跃在香港文坛的岑卓云当时上学的情况,岑卓云生于1912年,念小学时正是二十年代,但学校的课本只限于《论语》,《孟子》、《古文评注》,而作文题目仍是八股式的“论赌博之害”之类。 应该说,香港作为一个特殊的地区,它在新文学运动期间所表现出来的冷漠乃至抵触,造成了整个中国新文化背景中的一个不和谐音调,或是一种异质,其深层的历史原因和社会政治背景,是我们所必须注意到的。忽略了这一点,我们对于香港早期新文学的把握,就不可能是准确的。 二、城堡突围:新旧文学的并行和交替 在二十世纪初期的香港文坛,旧文学所处的正宗地位并未被新文学所代替。然而,“五四”新思潮和“五四”新文学所显示的时代新方向,所反映的历史新潮流,对于香港文坛的渗透,毕竟还是逐渐地产生了一些潜在影响,并且,开始吸引了一些作家和部分文学青年,去接受新文学的熏陶,开始尝试运用白话文写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