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台湾佛理散文的勃兴,无疑应该归功于台湾一批年青的散文作家的自觉尝试与努力实践。像林清玄、林新居、方杞、王静蓉、黄靖雅、季瑛棣等在佛理散文创作上比较活跃的作家,大都是五六十年代出生,深受“人间佛教”精神的熏陶滋养。他们在佛理散文的创作上表现出一些颇引人瞩目的共同特征,首先,他们几乎都受过高等教育,有着良好的文学修养,这一点与五四文学革命时期的那些作家们是相似的,但是五四时期的作家们只是偶尔写作一些佛理散文,而这些青年作家们却以此为自我创作的基本主题。现代作家是用佛理来观察人生现象,他们则往往是通过自己的人生体验来阐释佛理,弘扬佛义,其自觉程度无疑更深些。其次,他们都自称是佛弟子,不仅学理上习佛,而且能亲自体证,像王静蓉就在杂志上自立副刊教习瑜伽,林新居也担任过专业禅修的指导教师,所以,他们创作的佛理散文是融佛经、禅典和自我生活感悟于一体的,而尤以自我生活感悟为其特征;其三,他们的佛理散文创作在基调上贯穿着人间佛教的人世精神,一扫传统的厌世情绪,倡扬充分地享受人生,如林清玄在阐述自己之所以写作菩提系列散文的因缘时,指出自己:“与许许多多的佛教徒接触,发现许多人不仅未因学佛迈入心灵平安、生命喜乐之境,反而增加了许多烦恼和痛苦:他们苦恼的行囊不仅没有放下,反而在背上新增了许多包袱,包袱上写着‘业障’、‘轮回’、‘因果’等等字迹,背带上则写着‘人生是苦’‘厌离世间’的言语。”[①a]林清玄还说:“由生命的苦恼走入佛门,是很好的,但是闻法而雀跃,欢喜信受不是更好吗?苦恼中求悟是很好的,但是以喜悦的心来求悟不是更好吗?以厌离世间的心走向净土是很好的,但是以欢喜净土的心走向极乐世界不是更好吗?”林清玄自然认为后者才是佛所言的“喜无量心”,才真正符合佛对菩萨最根本的教导。可以说,正是上述特点决定了这些佛理散文作家们题材、主题、风格、体式的规定性,并且使他们俨然以一种共同的新颖的群体风格出现在散文创作领域中。 佛教理论宗派众多,大小有空之中还有许多分别。其中禅宗可说是具有中国特色的佛教。所谓禅者,佛之意也。释迦拈花,迦叶微笑,这个故事曾被禅宗用为说明自己的理论是释祖所传的正法眼藏,确实,禅宗在中国思想史上,深受儒家人性、心性学说的影响,把禅落实到人生、人性上,以致于六祖慧能的《坛经》几乎以人性、心性替代佛性。古代的僧侣常从禅宗学说中找出冲破佛门戒律、亲身体证生活的理论依据,本世纪佛教改革家杨度倡扬删除迷信和违背生理的戒律的“新佛教”,太虚提倡“人生佛教”也都是以禅学为宗的。释迦牟尼创立原始佛教时,是整个地立足于人生,其目的是为了解决人生的根本问题。所以,禅宗声称自己得佛之真义神髓,并非没有道理。当代台湾的佛理散文作家深受人间佛教精神的浸润,其创作所弘扬的佛理自然以禅为中心。这包括三个方面的内容,首先是向读者介绍禅宗公案故事。禅宗授法倡扬顿悟,以心传心,以意会意,不诉诸文字,不求诸语言。但是既然要传心法,就必然无法完全排除语言的参与,所以禅宗思想发展史上充满了机锋、辩才、灵感、慧悟的故事,这些故事“多半”简洁而含蓄:“对语文及禅的精神无法把握的人,较难领会其中妙义。透过文学的技巧来呈现它,也许是帮助读者对禅产生兴趣的第一步,然后才能漫步禅林,欣赏黄花翠竹,享受夏风抚触清凉。”[①b] 基于这种目的,林新居在无门禅师的启示下,用风、花、雪、月四个意象主编了一套书,以禅的故事(风)、禅的诗偈(花)、禅的生活(雪)、禅的公案(月)来呈现法无定法的佛法,森罗万象的禅趣。风花雪月四个意象寓含着禅的真义神髓,所谓风代表着禅的自在,随风而至,随风而逝,生命怎么来就怎么去。所谓花是指每个人心中都有一株妙法莲花,有人尽心绽放,布施美丽与清香;有人半开半合,在智慧的黎明时分,似梦似醒;有人浑然未觉,不知开启内在的绝世之美,让生命成为早夭的白莲。而禅则是一种提醒,一种促动,让人们在智慧的清风与慈悲的水纹中开启内在的精神之花。所谓雪即澡雪精神,脱胎换骨,用禅思来保养和滋润生命核心中那一朵纯净、洁好,超越的莲花自性。而月,对禅者而言则有更深远的涵义,中国古代禅者多有以月说禅之句,如“雪月芦花江上寒”、“明月满空天水净”、“法界无尘心月圆”、“满船空载月明归”等等,无不耐人寻味,禅趣盎然。这是诗的妙句,也是禅的意兴,充分说明了禅与文学之密切的关系。这四本书分别由李瑛棣、黄靖雅、王静蓉、林新居撰写,这都是台湾佛理散文创作的实力人物。他们既是诗人,又是现代禅的爱好者与实践者,如黄靖雅还是古典文学专业的研究员,有了这份才情、因缘与实力,他们的“一味禅”丛书不仅文字幽雅流丽自然洒脱,娓娓道来,如清澈山泉流过绿茵草地,而且对于禅宗公案故事的理解,对于禅诗禅偈的弦外之音的领悟,都精微确切,得其神髓。此外,善写禅宗公案故事的还有方杞等。方杞的《人生禅》由佛光出版社出版,收有百篇禅味小品,每篇都是一首华美的散文诗,同时也是一篇构思精妙的微型小说。这些禅宗公案故事原来的记载都比较简略,有的只是寥寥数语,有的只是一个粗略轮廓,但方杞大胆地调动自己的文学想象,既有写景,如《野狐》篇,写百丈禅师听了野狐陈述由高僧堕为狐狸身的因缘后,做了个原来如此的微笔,其中夹杂了一段写景:“松风飘拂满室,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清香,绵密的木鱼声从远处沉沉传来,幽幽微微的,在灿亮的阳光里偃仰,屈伸、默坐、匍伏……”也有写形即人物的音容笑貌,更为突出的是对于禅宗公案人物内心活动的揣摩与刻画,如《无我篇》,通篇就是写黄檗禅师在遭遇蜥蜴逼身的当下与其后的对立矛盾的心理活动与自我精神的拷问,这些内心活动的刻画精致细腻,婉延曲折,柔静时如和风细雨,激烈时如金戈铁马,实在是开辟了讲叙禅宗公案故事的一条新路。 能够把一个禅宗公案故事讲叙得生动活泼,元气淋漓,美妙隽永,这对于一篇散文而言已经是难能可贵,但对于这些习禅有年的散文作家而言,讲叙禅宗公案故事只是一种手段,一种进入主题的方式,他们的真正目的在于通过一个禅宗公案故事来阐发佛理。如林新居的散文集《满溪流水香》,或者有系统地介绍历代禅师言行,或者不失深度地解析禅宗公案,几乎每一篇都会有作者本人对佛理的阐发。其中《无心之悟》写一位有道行的禅师专注一心参悟无心的境界,一天到晚不敢放逸自觉精进神速,但有一天他偶然经过花街柳巷,里面恰好有一个妓女在高声叫喊“你今天无心来找我……”,“这无心的声音飘过窗口,划破虚空,传入这位禅师的耳里,仿佛隔着千山万水慈母的呼唤,唤回了游子远扬的佛性,震撼了禅师多年来的参悟”。禅师当下明心见性,悟入实相本体。作者分析阐发说:“禅师执著在‘无心’上,仍是有所用心,但由于他太专注了,所以只剩下这个‘无心’。这个‘无心’念头,装满了他的黑漆桶,只待一个力量,便可使漆桶底脱落。正好他‘无心’走过花街柳巷,妓心‘无心’的召唤,声缘触发,拨动了心底那根弦。于是他悟到了此时此刻,此情此境,就是真正的‘无心’,所以产生了共鸣!他开悟了。因为在那一刻里,他无所用其心,所以才能悟到真心。”又如方杞的《人生禅》所讲叙的大都是禅宗史上有名的公案故事,《听风》一篇写南泉普愿禅师与一学僧、一侍者之间的问答,都莫不如此。林新居与方杞这两种风格在禅理散文创作中具有一定代表性(王静蓉、黄靖雅等与林新居相似,李瑛棣则靠近方杞),两种写法当然是各有千秋,林新居的议论堪称点睛之笔,其见地更是平实、中肯、允当,让人读之感受亲切自然,而方杞的佛理阐发是通过故事本身而表现的,读完之后需要掩卷沉思,方能领悟其中奥义,这样,对读者本身的悟性慧根也有更高的要求,不过,倘若读者对佛学并无太多了解,即使将方杞的《人生禅》系列散文纯粹当作美文来读,也是一种难得的艺术享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