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伟大的现代文学家、思想家鲁迅,他的文学活动是于本世纪初在日本开始的:1903、1908年在留日学生刊物《浙江潮》、《河南》上先后发表了《说铂》、《人之历史》、《科学史教篇》、《文化偏至论》、《摩罗诗力说》、《破恶声论》等六篇论文。他在其中一篇文章中引人注目地引述了德国思想家尼采的一段话:“吾行太远,孑然失其侣,……吾见放于父母之邦矣。”[①]这是一个不祥的预感,似乎预告了鲁迅一生的命运,以及他在中国现代文学史、思想史上的历史地位(与处境):他永远是一个孤独的思想先行者。 这乃是因为在现代中国所提出的一系列重大思想、文化命题上,鲁迅都有着完全独立的思考,作出了自己的独特的回应,他绝不是人们通常所形容的“时代的弄潮儿”(在这一点上存在着可悲的误解),他的见解往往是不合潮流的,看似落后(因此左翼青年讽刺他是“时代的落伍者”不是毫无根据的),却常常被以后的历史发展证明是具有预见性的。正是这种“思想的超前”使鲁迅付出了极大的代价。 (一) 自从上一世纪中叶西方世界打开了“闭关自守”的中国的大门以来,如何看待西方文化,及其对中国文化,以至中国社会的冲击与影响,一直是困扰着中国知识分子的思想(文化)难题,由此而展开的种种争论甚至延续到了世纪末的今天,可以说这是一个世纪性的论题,它直接关系到中国现代化(或称近代化,下同)道路的选择,以及对中国现代化历史进程的评价。困难(困惑)之处正在于,与历史上曾经有过的中外文化交流不同,西方文化(文明)是作为帝国主义侵略大炮的伴随物强制输入的,它所引起的中国文化、社会的变化具有两重性:既促进了中国封建社会的解体,又使中国迅速沦入半殖民地的悲惨地位;既对中国封建文化产生了巨大冲击,又具有明显的文化侵略的性质。这就使得中国知识分子在西方文化面前,不能不时时感到一种压抑,以至屈辱,不能不时时对西方文化的输入、冲击的“后果”产生种种忧虑:担心传统文化的失落,自身文化独立性的丧失,等等。由于中国传统文化的悠久与深厚,使得中国知识分子的这种忧虑与担心似乎比其他东方国家更为强烈:在他们的潜意识里,或许始终没有摆脱传统的“中华中心主义”的诱惑。 鲁迅也正是从这里——对传统的“中华中心主义”的批判性审视开始他的独立思考,他在《文化偏至论》一开头就对中国与外国文化的关系作了一番历史的考察:据说“昔者帝轩辕氏之戡蚩尤而定居于华土”,由于周围的小部落“无一足为中国法”,所以文化的形成与发展,“咸出于己而无取乎人”;“降及周秦,西方有希腊罗马起,艺文思理,灿然可观,顾以道路之艰,波涛之恶,交通梗塞,未能择其善者以为师资”;“洎元明时,虽有一二景教父师,以教理暨历算质学于中国,而其道非盛”:由于中国长期处于“屹然出中央而无较雠”的地位,就自然产生了“益自尊大,宝自有而傲睨万物”的所谓“中央大国”心态,也即我们所说的“中华中心主义”。在鲁迅看来,这“固人情所宜然”,却是隐含着一种民族文化的危机:“唯无较雠故,则宴安日久,苓落以胎,迫拶不来,上征亦辍,使人苶,使人屯,其极为见善而不思式”。正是上世纪中叶以来西方文化的冲击,使这种潜在的危机变成了现实:“有新国林起于西,以其殊异之方术来向,一施吹拂,块然踣傹,人心始自危。”[②]——人们很容易就注意到,鲁迅的上述历史考察中,西方文化并没有被蔑视为“蛮荒文化”,也没有被简单地看作是绝对优于中国传统文化的“先进文化”(尽管这两种看法在当时以及以后很长时间在中国都是很流行的观点),鲁迅强调,西方文化(从希腊罗马到二十世纪)是一种有自己的“灿然可观”的历史与特点的,与中国(以及东方)文化“殊异”的异质文化,也就必然具有为本民族文化所没有的,足“为师资”的“善者”即特殊优异处(价值)。这样,鲁迅就从根本上走出了中华中心主义的、封闭、独断的传统思路,而建立了开放、多元的世界(全球)文化的新眼光、新视野。鲁迅由此而引申出一个极为重要的结论:“欲扬宗邦之真大,首在审己,亦必知人,比较既周,爰生自觉。”[③]这就是说,只有在正确的“知人”,也即与“异质文化”的“比较”中,才能客观的“审己”,科学地把握(与发扬)自己之“真大”(真正价值),正视(与克服)自己之不足,从而产生一种文化(对本土文化与异国文化)自觉——从下文即可知,“自觉”是鲁迅的一个基本概念;所谓“自觉”,就是克服盲目性。在鲁迅看来,当务之急就是要打破“中华中心主义”,它赋予中国传统文化以一种“至高、至上、至善、至美”的神圣灵光,从而产生盲目的民族自大,鲁迅以为这才是真正的民族文化危机之所在。这正是表现了他对中国的国情、国民性、民族文化痼疾的深刻认识与清醒正视,直到今天仍不失其意义。也正是从这一基本警惕与批判立场出发,鲁迅认为,前述西方文化的侵略性强行输入,在造成了中国本土文化的危机的同时,也为古老的传统文化的更新提供了新的生机:异质文化的输入,正可以作为全新的参照系统,以便在“比较”中打破传统文化的至高、至上、至善、至美性的神话,进而产生变革的自觉,变被动为主动。鲁迅十分珍惜这一以民族屈辱的形式出现的难遇的历史机会,几乎是集中了自己一生的精力,一再地大声疾呼,要“放开度量,大胆地,无畏地”将西方文化“尽量地吸收”,[④]在“比较”中不断破除将传统“古董化”(神圣化与凝固化)”的“瞒”和“骗”的迷梦。正像我在另一篇文章中所指出的那样,“鲁迅只是选择了在‘现在’的具体时空下,历史所要做的事,他没有,也绝不会奢求自己对中国历史与传统作全面而无偏至的超时空的,具有永恒意义的判断(按照他的哲学,所谓‘全面’、‘永恒’本身就是可疑的),因而他也不会封闭了自己的意见而自诩终极圆满,他只不过不愿向现在交了白卷而做属于未来的事而已。但也正因为他以自觉的‘中间物’意识作出了这样的选择,他也就在中国现代思想文化史上取得了自己应有的,别人所不能替代的,独特的地位和价值:在‘传统文化的现代转化’的历史过程中,鲁迅(也许包括他的同时代人)是一个不可缺少的中介,一个对中国传统文化的弊端(核心是专制主义的文化)的否定环节,而缺少了这样的历史的否定环节,传统文化的继承与发扬是根本谈不上的。”[⑤]但鲁迅却为他的这一独特而深谋远虑的选择,受到国人的无情惩罚:无论是生前或身后(甚至直到今天)都有人或明或暗地将鲁迅视为“民族文化的罪人”。而鲁迅的立场却始终坚定:“我相信自己的主张,绝不是‘受了帝国主义者的指使’,要诱中国人做奴才;而满口爱国,满口国粹,也于实际上的做奴才并无妨碍。”[⑥]鲁迅因此提醒人们要警惕在“爱国者”中羼入的“爱亡国者”,[⑦]以及那些“希望中国永是一个大古董以供他们赏鉴”的别有用心的外国“友人”[⑧]——这一警告至今也还没有过时。 作为一个真正深刻的(而非肤浅、庸俗的)东方国家的思想家(与文学家),鲁迅当然有自己的民族立场,在他号召他的国人向西方学习时,当然不会忽视输入西方文化时所先天具有的不平等性;因此,他在本世纪初所写的第一批论文里,在肯定以武力侵入中国的西方文明自有其“殊异”之处的同时,也否定了“胜负所判,即文野之由分”的说法,[⑨]尽管鲁迅这一时期也接受了“进化论”,但他自有独特见解,[⑩]如前所述,他并没有像当时(及以后)有些思想家那样,将强盛的西方国家的文化绝对“先进化”。相反,他却发出了这样的号召:要坚决反对那些“兽性的爱国者”,他们“生于强大之邦,势力盛强,咸足以凌天下,则孤尊自国,蔑视异方,执进化留良之言,攻小弱以逞欲,非混一寰宇,异种悉为其臣仆不慊也。”[(11)]鲁迅这里的批判锋芒自然首先是指向那些西方帝国主义者的,再鲜明不过地表现了他的民族主义、爱国主义的立场。但也是指向一切试图将自己一国的文化绝对化、进而“混一寰宇”的文化独断主义和霸权主义的,在一定意义上可以看作是鲁迅对未来终会强盛起来的中国的一个“预先警告”。他深深地忧虑深植于中国传统文化中的“中华中心主义”的死灰复燃。而在生活于世纪末的我们后人看来,这恐怕绝非鲁迅的“杞人忧天”。不过这毕竟是后话。在本世纪初,对于处在弱势地位的中国国人,鲁迅主要号召他们“且置古事不道,别求新声于异邦”,以西方“立意在反抗,指归在动作”的摩罗精神,反抗西方强权,“为独立自由人道”而战。[(12)]值得注意的是鲁迅的以下观点:“尼佉(今译尼采——引者注)欲自强,而并颂强者;此则亦欲自强,而力抗强者。”[(13)]这里,“颂强者”的西方强权逻辑与“力抗强者”的被压迫民族的反抗哲学的界限是泾渭分明的。但更有意义的却是鲁迅的如下思路:为了“自强”必须先学习西方。在以后的有关文章里,鲁迅把他的这一思想表露得更为清晰:只有把“自欺欺人的假面全部撕掉”,“屈尊学学枪击我们的洋鬼子,这才可望有新的希望的萌芽”;[(14)]“即使那老师是我们的仇敌罢,我们也应该向他学习。”[(15)]鲁迅的这一选择,是充分理智的。两人(两国)相抗,弱者一方,只有将对方一切强过自己的长处全部学到手,并在与对方的较量、比较中充分认识与发挥自己胜于对方的长处,从而在根本上剥夺对方的强势,使己方由弱势转为强势;如果只顾逞一时之意气,因不堪屈辱而拒绝向对方学习,甚至不承认彼强我弱的现实,进而自欺欺人地将自己的病疾也当作“艳若桃花”的“国粹”供奉起来,[(16)]那就只能将彼此的距离越拉越大,最后自取灭亡。在人类历史上并不缺乏这样的先例。鲁迅这种忍辱负重、咬着牙向西方入侵者学习(几十年后他又以同样的精神号召国人向日本入侵者学习)的立场与态度,表明他不愧为真正的民族主义者。在他的这一选择中显示了强大的民族自信力。正像他自己所说的那样,当人们“具有不至于为异族奴隶的自信心,或者竟毫未想到,凡取用外来事物的时候,就如将彼俘来一样,自由驱使,绝不介怀。一到衰弊陵夷之际,神经可就衰弱过敏了,每遇外国东西,便觉得仿佛彼来俘我一样,推拒,惶恐,退缩,逃避,抖成一团,又必想一番道理来掩饰,而国粹遂成为孱王和孱奴的宝贝。”[(17)]那些借口东西方交往中不平等的存在,而拒绝向西方学习的“爱国者”,不仅是幼稚,更是表现了一种内在的怯弱,极度的自尊正隐藏着极度的自卑。